广明书院,是除皇家学院外在鄞城之中最好的学府,城中富贵人家皆竞相将子女送往广明书院求学。书院里的夫子,都是皇帝亲赞之德高望重的大儒学者,凡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年轻勋贵子弟都会进入广明书院学习一番。
顾云初从七岁入学,如今十四岁,已是国三学生,明年及笄礼后就毕业,颐国女子皆及笄后就物色夫家嫁人。
顾云初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过去的她没有朋友,总是自己一个人坐在边上,也很少有人会留意到她。
可是今天,书院有些热闹。当她经过时,总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
“嘿嘿,你们说哪家的继女敢把嫡女推下水的?”
“你是说,温家?”
“那当然是,还有哪家有这种趣事?”
“颐国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出一条律令来惩治一下这些恶人!”
都怪自己听力太好,流言蜚语一点没落下。
“我看温家快完了,正室被生生气死,嫡长子被赶出家门,嫡女在家被欺负得不成样,继母继女当道,话本子都不敢这样写!”
“别说了,正主来了。”
正主,说的当然不是顾云初这样的上不了台面的配角,而是温惜羽这种拥有正派身份的正角。
温惜羽身穿鹅黄窄袖春衫,腰束杏红丝绦,下配柳绿色百褶罗裙。乌黑的长发绾成俏皮的双丫髻,缠着铃铛丝带,行走间发出轻快的叮咚声。
旁边是一袭月白色银丝云纹广袖长衫,腰间松松系着碧色丝绦的白訾珮。
二人一同步入书院,立刻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一个俏皮明媚,一个风华正茂。
顾云初和其他人一样驻足凝望,忽然,一个匆匆经过的人几乎将她撞倒,对方却未加停留,也没有回头道歉,而是径直走向了白訾珮,开始攀谈起来。
白訾珮身后一个身穿月白锦袍,衣襟绣银丝流云纹的少年直接挡在前面。
白訾珮和修宁,皇后和她的重臣,如今再看,竟觉得有些不真实。
紫袍少年不受修宁影响,拿出一个锦盒打开,打开后随即引来无数惊叹的声音和艳羡的眼光。
“竟是火凤凰羽毛!”
“李三公子出手阔绰啊!”
紫袍少年拿出羽毛的时候,一阵风吹过,羽毛随风而起,直接飞向顾云初,轻轻落在顾云初头上,众人的目光也随之聚集在顾云初头上。
温惜羽冷哼道:“没想到顾姐姐不止爱抢别人的父亲,连礼物也不放过呢!”
顾云初伸手去摘羽毛,却意外碰到了另一只手,她抬头看上去,有人已经轻巧取下羽毛并直接往温惜羽方向走去。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顾云初还是感到了眼睛的刺痛感。
广明书院不乏锦衣华服的少男少女,而眼前这位肤色稍黑,一身怪异装束,既融合北方胡服紧窄利落的特点,又掺杂东方渔民一族的天然特色,不似鄞城富贵子弟的打扮,却给人新鲜特别之感。
他就是温惜羽的哥哥,鄞城首富温家长子温泫湙。
温惜羽开心地蹦过去一把抱住来人:“哥哥。”
白訾珮也两眼放光:“泫湙哥哥,你回来了?”
温泫湙拿着羽毛轻刮温惜羽鼻子:“此等庸俗之物也就你能瞧上。”
温惜羽吐吐舌头:“白姐姐刚刚也看着喜欢呢。”
白訾珮着急解释道:“只是没见过,一时新奇,现在看着也不过尔尔,过于艳丽,不适合我。”
李三郎尴尬地不知是送好还是收回好。
如此才子佳人情景,顾云初不想多看,马上转头就走,差点就撞上和温泫湙一起前来的几人组。
不用抬头,顾云初就知道是谁,未来的熠熠星光,白訾煦,白少林,刘真玙,每一位都是后世响当当的大人物,她头也没抬匆匆道歉就离开。
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堂内,顾云初选择最边上的位置,沐浴在阳光里,舒服地闭上眼睛,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前世种种。
从什么时候走向悲剧的呢?从她爱慕这个名义上的大哥温泫湙开始!
虽然已经过去十年了,她早已心如止水,但是当她再次看到温泫湙的时候,眼中的刺痛警醒着她。
那时候,温泫湙为了得到温家的实权,答应了顾清涵请求,与顾云初成婚,婚后却冷眼相对,顾云舒因为劝阻无效而郁闷离家出走,顾清涵因为温泫瀮的离世和顾云舒的失踪而倍感自责,很快就撒手人寰。顾清涵离世后,温家权柄真正落在了温泫湙的手里,之后她也就没有任何作用,顺理成章地被赶出温府...
这时候,课堂里骤然喧哗四起,顾云初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骚动所干扰。
她微微睁眼,映入眼帘的是那些天之骄子,他们各自璀璨如星辰,聚在一起时更是光芒四射,令人不禁侧目。
顾云初托腮看向窗外,如果重来一次,那就和这群人绕道而行吧,有多远离多远就是了。
很快大家都找好位置坐好,先生也从外面进来,顾云初才发现温泫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她的旁边。
顾云初不可思议看着他,温泫湙却笑着说道:“没位置了,挤一挤。”
整节数算课上顾云初都在胡思乱想,这个时候的温泫湙不可能主动与她亲近,她很记得,温泫湙一直都特别憎恨她,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她一眼,所以与温泫湙友好的那群天之骄子们也都对她视而不见的,可今天为什么有些反常?
“嘿嘿,顾云初,你算出来了吗?”
这声呼唤,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特别是当他叫她的名字时。顾云初有些恍惚,脑海里冒出“顾云初!你不能死...”
是他!怎会是他?!
“顾云初,可有答案?”程先生目光如炬看向顾云初。
顾云初这才看向课本,正好翻到‘百钱买鸡’一页。然后看看周围,大家都认真在沙盘上比划着。
程先生耐心地重复:“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鸡母、鸡雏各几何?”
随着先生说话声,顾云初的思绪又拉回以前,这个问题顾云初记忆犹新,当时温泫湙在课堂上解答得非常细致,而且用了多种算法推算答案,得到了先生赞许和全场钦佩的目光。
顾云初一边回想答案一边镇定做答:“此题三组解。其一鸡翁四,鸡母十八,鸡雏七十八;其二鸡翁八,鸡母十一,鸡雏八十一;其三鸡翁十二,鸡母四,鸡雏八十四。”
程先生赞许地点点头:“善。”然后走前一看,顾云初的沙盘没有任何作画笔记,算筹袋也没有拿出来,先生问道:“你如何算得答案?”
众人皆疑侧目看过来,顾云初:“《九章算术》方程术。”然后就开始在沙盘上划拉出算符。
程先生看完后直点头:“善哉。尔《九章算术》运用得当。可还有其他解法吗?”
顾云初摇摇头,脑海中温泫湙那日所展现的各种解题思路犹在眼前,历历在目,不过她今天的表现已然足够了。
程先生转头看向一边目光闪闪的人儿问道:“温泫湙,顾云初脸上可有其他解法?”
“有!”温泫湙爽快回答。
周遭传出低低笑声。
程先生:“哦,且说来听听。”
“先确定鸡翁上限,因百钱最多买二十只鸡翁,故...”温泫湙一边说一边在顾云初的沙盘上划拉。
距离太近,顾云初感觉温泫湙是在她耳边说话。顾云初一直看着沙盘,从此至终没有看温泫湙一眼,不过她脑子里还是冒出上一辈子温泫湙自信满满作答的样子。
“妙哉!此为三率分身法和盈不足术。今授尔等‘三率分身法’,现在翻开书本...”
课堂结束,温泫湙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眼看其他“才子佳人”都要凑过来了,顾云初赶紧收拾东西起身走开。
她看向前方中央的苏明惠,在那前世的记忆中,她与苏明惠并无多少交集。
她只记得苏家是织造户,有几家工坊,苏明惠是长女,十五岁便远嫁到明州城。顾云初离开温家后以行医谋生,去到明州城,一富户请她上门医治疯癫的夫人。后来才得知此病人正是昔日同窗苏明惠。
苏家衰败后,苏明惠的夫家视她为累赘,因无子女而另娶妾室,之后苏明惠便终日自说自话,虽多方求医,却不见成效,便被家人锁了起来。
接触后顾云初才知道苏明惠病症来源:苏明惠本是一个极有想法的女孩,她曾自己绘制出提升纺织效率的机器模型,奈何她的父亲并未看到她的价值,坚持认为女子应专注于家务。在嫁为人妇后,面临娘家家族生意不景气,她再次提出自己的创新方案,她的父亲却以成本太高为由拒绝,她的夫家也从来没有正视过她,只是不断催促她吃药生子,她感觉到孤独,只能和自己说话...
“苏大姑娘,请问我可以和你同坐一桌吗?”顾云初礼貌问道。
苏明惠看了看顾云初,骄傲如她,并不太想和别人同桌,但想到方才堂上顾云初出色的表现还是点了点头并说道:“你的数算不错。”
顾云初看着苏明惠桌上的图纸同样笑道:“你也很有才华!”
俩人会心一笑。
铜铃响起,教授经营之道的周先生捋着花白胡子踱步于讲堂中央,虽年过六旬,双目却炯炯有神。
他看到有人未整理干净的沙盘,便抚着胡子笑道:“既是刚习得‘百钱买鸡’之题解法,今日便再延续此问题,考验尔等是否掌握真才实学。”
“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钱十,如何购得二十只鸡?”
众人皆在沙盘上忙碌书写,只有顾云初无动于衷。
先生走到一学子桌前直摇头,学子挠头抓耳:“先生,此题无解啊!”
先生戒尺“啪—”的打在自己手上:“经营之道,绝非算术所能局限。”
学子一脸愁容:“怎解?”
其他人也都一筹莫展。
苏明惠苦思冥想,突然想看看顾云初是否有答案,只见顾云初淡定自若。
苏明惠悄悄问道:“顾大姑娘,可已有解法?”
顾云初用手做了个“嘘”状,微笑点头。
周先生:“现在给一刻钟时间诸位讨论,一刻钟后老夫且看看各位商议的结果。”
话音刚落,在坐的学子都交头接耳讨论起来。苏明惠也迫不及待转头虚心请教:“顾大姑娘,能否告知你的想法?”
正当顾云初开口想说的时候,一把熟悉的声音直入:“是呢,我也很想知道。”
顾云初惊愕看向一脸求知若渴的温泫湙,苏明惠不觉得温泫湙的突然加入很突兀,俩人都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看着顾云初。
这时又有一人挨着温泫湙坐了过来:“是啊是啊,我都快挠破头皮了。周先生是不是出错问题了?若是百钱买鸡问题的延伸,百钱变成十钱,那百鸡应该也要变成十鸡啊,如今是二十鸡,周先生是不是出错题了?”刘真玙愁眉苦脸,看上去似乎真的遇到了什么天大难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