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峰漫雪三日,千岩一素,万木皆缟。
此时雪仍簌簌落着,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碎玉声里,唯有风中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打破这寂静的雪地。
白雪碎玉铺满山峦,松枝凝了满枝霜华,玉树琼枝间,一柄竹骨油纸伞破开茫茫雪幕,缓缓而来。
伞面绘着寒梅,边缘凝着细雪,伞下人披着一件月白羽纱披风,身着一袭淡青色锦缎长袄,袖口绣着银丝雪蝶,领口处一圈雪白的狐狸毛蓬松柔软,衬得人愈发莹润如霜。
风吹过,伞面微微倾斜,露出她鬓边一支白兰嵌玉步摇,珍珠串成的流苏随着步伐摆动,她肌肤白皙,欺霜赛雪,垂眸时,长睫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行至庭院,青石板上积雪厚重,踩上去咯吱有声,廊下修竹不堪雪重,枝头簌簌落玉。
姜月未及收伞,驻足门前,抬手轻叩,铜环上凝着薄冰,一推便有细雪落下,“吱呀”一声木门开启。
“师姐你可算回来了!”等候多时的师妹林瑶听到声响,立刻欢快的跑了过来,鬓边垂着的珍珠步摇叮当作响,粉白襦裙在雪地上扫出半弯新月。
姜月望着师妹浅笑,眼尾微微上挑,睫羽上凝着细小的雪粒。
她柔声道:“慢些跑,当心滑。”
姜月抖落伞上的积雪,放在门边的伞架上。
姜月眉间凝着未化的霜色,倒比满山积雪更冷三分。
林瑶仰望着师姐被风雪打湿的青丝,柳眉倒竖,眼中满是关切:“这雪下得这般大,我一直担心师姐呢。”
说着,林瑶又掏出帕子,细细拂去姜月肩上的雪花:“这雪下得这般大,师姐在外奔波一日,定是受了不少寒,快些到火盆边来暖一暖。”
姜月看着满心忧虑的师妹,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她微微一笑,笑容清丽如雪中寒梅,“嗯,确实很冷,不过这一路雪景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快些进屋来说,我早煨了热茶,还让厨房炖了山药黄芪粥,就等着师姐回来呢。”
“嗯。”姜月看着师妹这般急切的模样,唇角不禁勾起一抹浅笑,任由她拉着自己往屋内走去。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暖香混着茶香,将方才的寒冷尽数驱散。
林瑶忙将暖手炉塞进姜月手里,触到她指尖的凉意,眉尖倏地蹙成春山:“师姐是去了雪峰吗?这雪都下了三日,连崖边的老松都压折了枝桠……师姐不怕有危险吗?”
火盆烧得正旺,铜架上的松木黑炭噼啪爆着火星,姜月正将冻僵的手指拢向火盆,闻言抬眼,睫毛上的霜花化了两滴。
姜月知道瞒不过师妹,说道:“后山冰崖背阴处的雪线退了半尺,我瞅着时机正好,便去采了几株雪莲花。”
说着,姜月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层层展开,里面躺着三朵冰清玉洁的雪莲花,花瓣上还凝着未化的冰晶,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冷香,像是千年玄冰融了水,又混着极淡的梅香。
林瑶凑过来瞧了眼,是雪山顶的冰魄雪莲,忍不住咋舌:“那冰崖最是险峻,师姐也不叫上我同去,若是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这太危险了,下次师姐不要一个人去了,为了几株花不值当。”林瑶嘴上这么说,却忙从柜中翻出青花纹瓷盘:“用这个装罢,前日新得的瓷盘,最能保花气。”
姜月笑着将雪莲递过去,解释道:“后山张猎户家的稚子染了风寒,喉头肿痛难咽,需得雪山顶上的雪莲花入药,我瞧着今日雪势稍缓,便去寻了几株,那孩子不过总角之年,若能以一株雪莲换他平安,便是值得的。”
林瑶接过雪莲时指尖微颤,望着师姐衣襟上结的冰碴子,声音带了几分哽咽:“师姐你可知,这几日风雪最盛,雪峰北坡的冰裂隙又多……山径早被积雪掩埋,若有个闪失……”
姜月执银剪轻轻拨弄炭火,她知道师妹担忧自己,轻声安抚道:“不妨事,我走的是西麓缓坡,又带了麻绳,你瞧这雪莲开得多好,花瓣上的雪水可是天然的凝露,正好入滋阴汤。”
“下回我同师姐去,师姐可莫要一个人去了。“林瑶说道:“我新学了御寒的诀窍,不怕冷。”
“傻丫头。”姜月轻笑,眼角细纹如春水初皱:“我自小在雪山长大,不像你长居江南水乡,不过,你若真想去,先随我认认药草便罢,雪峰的路……不好走。”
屋内药香缭绕,林瑶将雪莲置于瓷盘内,用竹镊子小心除去花瓣上沾着的草屑。
“这雪莲花喜寒畏热,须得用新雪化开的水清洗。”姜月说道:“师妹等我片刻,我去端点雪水来。”
片刻后,姜月便将温好的雪水端来,将雪莲花放入铜盆,雪莲在雪水中轻轻舒展,宛如仙子凌波。
林瑶见她指尖比昨日又红了几分,眼眶便有些发酸:“师姐总说无妨,这双手常浸在药汁里,今天又在雪地里冻了整日,若生了冻疮……”
“无碍。”姜月打断她的话,“医者如烛嘛,纵风雪交加,亦当照彻三更。”
姜月径直走到案前,桌上备着青瓷药臼和玉杵,她将雪莲花小心地放入臼中,又从竹匣里取出几味药材,指尖翻动间,药香便在屋内漫开。
望着姜月专注处理药材的模样,林瑶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
那时她刚入师门,见姜月冒雨去后山采夜交藤,回来发着高热仍坚持为产妇煎药,师父罚姜月跪了半宿药庐,她却只是说:“医者不能见死不救。”
她的师姐从来都是这般善良固执,师姐曾背着药箱在雪地里跋涉三日,靴底磨出血痕,却在诊室门口先暖了半时辰才进去,就是怕寒气侵入药性。
林瑶托腮望着姜月,敬佩道:“师姐宅心仁厚,连这雪莲花仿佛都沾了仙气。”
姜月轻笑,唇角一点梨涡若隐若现,她道:“作为医者,这是应该的,当年师父在雪夜救回濒死的我,不也是这样大雪的天,上山采药么?师妹,你且记着,医者手中的药,不仅能治人病痛,更是攸关性命。”
林瑶望着姜月被火光映红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满室药香,比任何暖炉都要温暖,那些在风雪中奔走的身影,那些深夜里不熄的烛火,本就是医者最动人的模样。
樱唇抿成淡淡的胭脂色,林瑶顿悟:“嗯嗯,我明白了师姐,我以后一定潜心学医,也要成为和你一样菩萨心肠的人。”
姜月低头看了眼药臼,指尖轻轻抚药臼边缘,“待明日将这雪莲花煎成药汁,你随我去张猎户家,教他娘如何调理药膳。”
林瑶抬眸望着姜月,笑起来眸中似有流霞绽放,她点头道:“好。”
窗外雪又纷纷扬扬落起,簌簌扑打在雕花窗棂上,青瓦覆了层素纱,庭院角落里的腊梅都裹成素白梨花。
姜月正低头分拣药材,将晒干的紫苏叶展开,装进药瓮。
林瑶倚着药柜,目光透过结着冰花的窗,望向灰蒙蒙的天际发呆,她道:“师父与二师兄去衡州义诊,算算日子,也该寄信回来了吧?”
“上月廿三启程的,算来该是到了云梦泽畔。”姜月拈起一枝忍冬藤,金黄花萼上凝着冰晶,宛如琥珀封存了秋色,她道:“前日收到飞鸽传书,说泽畔村落疫病横行,师父正带着二师兄配制祛邪汤。”
林瑶闻言,眉头微微蹙起,脑海中浮现出二师兄那总是带着笑意的脸庞,她担忧问道:“那疫病凶险么?师父总说云梦泽瘴气深重,二师兄那莽撞性子……”
姜月已将药瓮封妥,朱砂印章在“避瘟散”三字上轻轻一按,如同雪落朱砂梅。
姜月嘴角露出一丝浅淡笑意,她将药瓮收入多宝阁,指尖扣上鎏金锁扣,“师妹放心,二师兄虽性急,倒也知轻重。”
林瑶走到姜月身边,看着窗外的雪景,思绪却回到了过去,“师姐可记得?去年冬至,二师兄穿着单裤在雪地里追野鸡,结果冻得膝盖发肿,被师父用艾条灸了整宿。”
“记得。”说起这件事,姜月可是印象深刻,她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当时二师兄疼得直咧嘴,却还嘴硬说不疼的样子。
林瑶也笑了,那场景仿佛就在眼前,“三年前师父在崂山采药遇雪,二师兄不走硬是拽着师父在山洞里烤了整宿地瓜,回来时衣襟上还沾着灰呢。”
林瑶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俏丽的笑,仿佛又看到了当时师父和二师兄回来时那狼狈的样子。
林瑶想起二师兄在药房里总是毛手毛脚的样子,调皮地抿了抿唇,“二师兄总惹祸,只是不知他这回,又要摔碎几个药罐子?”
每次二师兄配制药物,总会传来药罐子摔碎的声音,然后便是师父无奈的叹息声。
姜月踱至药柜前,指尖点过排排雕花抽屉,检查草药的数量,浅笑道:“你呀,嘴上说着嫌弃,去年师父罚二师兄跪祠堂,是谁偷偷往他膝下塞蒲团的?你和你二师兄,总是相爱相杀。”
“我那是……”林瑶话到此处忽然顿住,耳尖微微发红,她嘴硬道:“我那是怕他跪坏了膝盖,第二天没法给东街王婆送风湿药酒。”
姜月轻笑不戳破师妹的心思。
“雪这么大,等二师兄回来,须得先让他喝三碗我泡的姜茶,省得他又说我欺负他。”林瑶望着窗外的大雪,呢喃道:“算来归期当在月半前后,若遇暴雪封路……”
姜月也抬眸望向窗外,雪色中隐约瞧见药庐梁柱,“那便让二师兄他们多看几场云梦泽的雪,等雪停了再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