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开始下雪了,鹅毛般的雪片扑在马车的窗棂上,洇出斑斑水痕,车篷上的积雪渐厚,偶有大块雪团滑落。
马车在雪地里缓缓前行,积雪被马蹄震得扑簌簌落下,车轮碾过的痕迹很快被新雪覆盖,如同从未有人经过。
萧宴斜倚在锦缎软枕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轻叩着车厢红木,听着车轮碾过冰棱子发出的“咯吱”声,眉峰渐渐拢成寒川。
马车又在一段结冰的路面上打滑,车夫慌忙甩了甩缰绳,辕马低嘶着踉跄半步,车帘上坠着的流苏一阵轻晃。
“这破路不会走得顺当些?”萧宴终于按捺不住怒气,掀开帘子的动作带着几分烦躁。
冷冽的风雪登时灌进车厢,蜿蜒的官道上,只见队伍在白茫茫的天地间缓缓蠕动。
楚安听见动静,忙策马靠近,他的声音里带着关切,却又不失分寸,“殿下可是有何不适。”
萧宴并未言语,冷冽的目光越过楚安,落在队伍末尾。
那里,一个素色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月白色的衣袂上落满了雪花,绣着药草纹样的鞋面已被雪水浸湿,显得格外狼狈。
雪天路滑,姜月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倒,她还是跟不上队伍的速度。
“走得这般慢,照她这个速度,天黑也到不了京城。”萧宴的声音里带着不耐,“让她上马车。”
楚安领命,勒住缰绳,滚鞍下马,官靴在雪地里踏出深坑,踩着积雪走到姜月面前。
楚安的玄色披风在风中扬起,遮住了些许风雪,他道:“姜姑娘,王爷请你上马车。”
姜月抬头,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鼻尖冻得通红,偏生还要强作镇定地摇头:“多谢王爷好意,我能走得动。”
姜月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倔强。
楚安望了望周围已经有些不耐烦的士兵,压低声音,语气温和的提醒道:“姜姑娘,雪大路滑,莫要耽误了行程,王爷今日心情不佳,还请姜姑娘莫要让王爷动怒。”
姜月知道自己走得慢,犹豫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
姜月走到马车旁,看着比自己膝盖还高的车辕,有些犯难,这马车高逾六尺,车辕又覆着薄冰,她刚踩上脚凳便滑了半寸,裙摆被雪水浸湿后更加沉重,她试了两次,都没能上去。
姜月扶着车辕的手指都在发颤,楚安见状,连忙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姑娘小心。”
他的手隔着衣袖,却依然能感受到冷得像块寒玉,掌心有些薄茧,姜月低声道:“多谢大人。”
在楚安的帮助下,姜月登上了马车,伸手撩开车帘,却见萧宴闭着眼睛斜倚在软垫上,长睫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面容俊美却又带着几分冷肃。
姜月不敢打扰,轻轻提起裙摆,生怕沾湿了车厢里的地毯。
她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生怕吵醒了闭目养神的萧宴。
马车再次启程,沿着官道缓缓前行,马车内,姜月用余光偷偷打量着身旁的萧宴。
萧宴眉目如刀,鼻梁高挺,此刻正闭目养神,神情冷峻,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姜月微微抿了抿唇,心中有忐忑,她保持沉默。
等到马车碾过朱雀大街,市井喧哗一同涌入车窗,大萧王朝,京都繁华,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来人往。
姜月偷掀一线帘栊,但见琉璃瓦上积雪皑皑,街道两旁的商铺透出温暖的烛光,不少行人裹着厚厚的棉衣走过。
车驾停在宴王府正门前,朱漆大门上镶嵌着铜制的门环,门前的石狮子在风雪中昂首而立,门楣上“宴王府“三个鎏金大字格外醒目。
“启禀王爷,宴王府到了。”楚安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萧宴被吵醒,脸色有些不悦,姜月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萧宴睁开眼睛,目光在姜月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视线,掀开帘子下了马车,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声。
姜月见状,也连忙起身,楚安站在马车旁,朝她伸出手,姜月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由楚安扶着下了马车。
姜月站稳身子,抬头望去,只见宴王府的大门气派非凡,飞檐斗拱,气势恢宏,朱红色的大门上镶嵌着金色的门钉,门前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门前的台阶上也铺着红毯,一直延伸到大门内,红墙碧瓦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显庄重肃穆。
萧宴走进王府,头也不回地对楚安说:“安排好她。”
“是,殿下。”楚安恭恭敬敬地应下,待萧宴走远,才转身对管家说:“这是从药王谷请来的女医姜月姑娘,你去准备一间干净的客房,好好招待。”
管家连忙应是,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姜姑娘请随老奴来。”
楚安又转头对姜月说:“姜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尽管跟管家说,不必拘谨,一路上辛苦了,先去歇息吧。”
姜月点点头,望着楚安离去的背影,心中满是感激。
管家引着姜月穿过九曲回廊,雕花窗棂上还映着白雪倒影,雪还在下,却似乎没有那么冷了。
一路上,她忍不住打量着这宴王府的景色,庭院里,假山流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处处都彰显着王府的奢华与气派。
管家一边走,一边介绍着王府的布局和规矩,姜月听得认真,一一记在心里。
很快,管家便带着姜月来到了一间客房前。
他推开房门,说道:“姜小姐,这便是您的房间,若有什么需要,只需叫一声丫鬟即可。”
姜月走进房间,只见房间内布置得十分雅致,桌椅家具都是用上好的木材制成,床上铺着绣着花纹的锦被,桌上摆放着茶具和一些点心,窗台上还摆放着几盆绿植。
“多谢管家,有劳了。”姜月说道。
管家笑着摇摇头,说道:“姜小姐客气了,这是老奴该做的,那老奴就先告退了,姜小姐好好休息。”说完,管家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姜月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色沉思。
她从未想过,竟会阴差阳错来到这宴王府,还受到如此礼遇。
此时,萧宴正坐在书房里,桌上放着的是十二年前林家案子的卷宗,却迟迟没有翻动。
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姜月的模样,在药王谷初见姜月时,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觉得,姜月的眉眼和十二年前那个小姑娘有些相似,所以他才会选她进宫为贵妃娘娘诊病。
只可惜,林绾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他再也见不到林绾了。
萧宴轻轻叹了口气,合上桌上的卷宗,目光望向窗外,思绪却飘回了那次宴会上。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林绾,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长裙,站在花园里,笑容温柔而甜美,只是可惜了,红颜短命。
夜幕降临,宴王府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姜月坐在窗前,望着天上的明月沉思。
她之前听闻当今五殿下萧宴沉迷酒色,不务正业,论才华比不上当今太子,论谋略比不上瑾王妃的儿子三殿下,结合今日的相处来看,他这个人似乎确实阴恻恻的,但给人的感觉没那么简单。
也许纨绔只是五殿下隐藏自己实力的手段,姜月这样猜测。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琉璃瓦时,丫鬟小厮们已经早早起来忙碌,八名身着玄色甲胄的侍卫守在门口,腰间横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青瓷碗里的百合粥尚冒着袅袅热气,姜月握着白玉汤匙正在吃早饭,听见雕花木门被推开。
玄色衣摆掠过门槛,萧晏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殿内,姜月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起身福礼,“见过殿下。”
萧宴负手而立,晨辉在他墨玉发冠上流转,他身后跟着四个垂首端着漆盘的侍女。
漆盘上摞着叠得齐整的月白羽纱,另有翡翠匣子盛着金钗玉佩,珊瑚流苏。
萧宴问道:“用过早膳了?”
“嗯。”姜月点头。
目光扫过她腕间褪色的青布袖边,萧宴说道:“这些是宫里赐下的物件,你随她们去梳洗换衣。”
姜月望着侍女们依次展开的衣裳,淡青羽纱外袍,月白缠花齐腰裙,外搭的对襟上绣着半开的玉兰,针脚细密,质地上乘,最上面那支羊脂玉簪雕着并蒂莲,簪头嵌着东珠。
“殿下。”姜月说道:“衣裳很好,只是我不适合这么奢华的衣服,还有这些金钗玉镯,我朴素惯了,用不上。”
“你要随我去太医院见院正。”萧宴打断她的话,冷淡一笑道:“总不能穿得太朴素,失了礼数。”
萧宴目光掠过姜月素白的衣领,语气稍缓,“且宫里最讲究仪容,若被言官弹劾失了体统,岂不是丢了我的面子,而且,我萧宴又不是给不起你这些东西。”
萧宴淡淡开口:“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但给你的,就是给你的,不要辜负我的一番好意,我诺大的宴王府不缺这一点东西。”
姜月垂眸应下,“是,殿下,我明白。”
侍女递来的鲛绡帕子,柔滑得几乎握不住,沐浴的香汤里漂着新鲜的玫瑰花瓣,香气扑鼻。
姜月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水温恰到好处,花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氤氲水汽里,侍女们正捧着皂角膏候在一旁。
换衣时最费周折的是裙裾,三层叠纱足有五尺长,侍女们跪着替她系上白玉连环佩,在她发愣时,一支白玉兰簪已插入发间。
铜镜里映出陌生的面容,月白衣衫衬得肌肤胜雪,眉尖点着朱砂痣,耳坠上的是珊瑚珠。
“姑娘生得真好看。”替她描唇的侍女低声赞叹。
姜月不善言辞,微微低眉浅笑。
换好衣服,画好妆容,姜月提着裙摆走到殿门口,只见萧宴立在马车边,玄色锦袍换了月白描银边的常服,腰间挂着玉佩。
萧宴抬头望来,目光在她面上稍作停留,喉结不自觉地滚动,却很快别过脸去,抬手替她掀开马车帘幕。
“今日随我见院正。”萧宴开口,声音比平日柔和些,“谨言慎行,不懂的就不要瞎说。”
姜月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朱漆宫墙,掌心渐渐沁出细汗。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姜月远远望见正午门上方的鎏金匾额,九龙盘柱在阳光下栩栩如生。
“到了。”萧宴的声音惊醒了姜月,她立即回过神来,马车停在正午门前,侍卫们的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萧宴率先下车,随后,他并未离去,而是朝她伸出手,姜月愣了一下,伸出自己的手。
指尖相触的刹那,姜月发觉萧宴的手指腹略带薄茧,是握惯了长剑的缘故,显然,五皇子萧宴并非传闻中那般酒囊饭袋。
姜月因自己的发现紧张,下马车时被裙裾绊住脚步,萧宴另一只手及时扶住她腰肢。
萧宴低声道:“小心些。”
说完,萧宴便领着她穿过层层宫门,进入太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