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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尽归骨

    窗外的雪还未彻底融化,庭院的松枝上挂着几簇凝结的冰凌,微微晃动便掉落碎雪。空气清冷得像是一根细线,缓缓拧紧,将人轻轻地勒住喉咙,呼吸也变得谨慎起来。

    陈姨坐在餐桌边,这是上周收到的文件,摊开在她面前,指尖不动声色地抹了抹页脚。

    “生父:陆颂淮。”

    她盯着文件上的名字,手指轻颤,仿佛被细小的针尖刺了一下。陆颂淮这个名字,她从未听陆恩矅提起过,连陆恩矅对陆家都极少提及。陈姨微微咬紧下唇,心里泛起隐约的不安,脑海里闪过陆恩矅低咳时眉间的忧郁。她不由地轻轻叹息:“先生,你到底还有多少没告诉我们的故事?”

    她记得他抱孩子的样子,轻轻的,像怕压疼似的,也记得他坐在阳光下教清漪数数时的眼神,他的年龄虽然有些大,但是眉目温和,俨然一副慈父的样子。可现在,这份文件却说,他不是。

    她不敢问。

    电话里,那个叫陆唯桉的男人声音不重,却带着一股不能违的劲儿,说得干脆:“人送回来。车会去机场接。孩子是陆家人,让她记清楚,别丢规矩。”之后就是其他人和她谈薪资,谈孩子孤苦无依,第一次回国,离不了人。

    清漪醒得早,一早就坐在沙发上看绘本,手指戳着书角,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把那只叫“耳耳”的旧兔子举高高,往书页上“砰”地一拍。

    “你不准吃它!”

    她认真地对兔子说,“它是老虎,你是菜!”

    陈姨听到声音走过去,装作严肃:“你一早就吵吵嚷嚷,耳耳又不会讲话。”

    清漪顿了顿,偏头望向厨房,小声嘀咕:“它会的!耳耳刚刚说饿了!”

    清漪抬头冲她笑,牙齿白白的,眼睛弯弯的,然后又小声说:“它有点怕坐飞机。”

    “怕什么呀?你都坐过好几次了。”

    “我不怕呀!”清漪拍拍胸口,“我还会在飞机上睡觉!打呼噜的那种。”她捏着鼻子学了几声类似猪叫的打呼。

    陈姨被她逗笑了。她蹲下来帮她把拉链拉上,又把那只兔子递给她:“那你可得管好它啊,不许掉在机场,不许弄丢。”

    “不会掉的,我抱紧紧的。”

    清漪抱住兔子,使劲地“嗯”了一声,然后忽然歪头看着陈姨,声音放轻了:

    “姨姨,爸爸的名字为什么变了?”

    陈姨手指一顿。

    她看着清漪那双圆圆的眼睛,心里一下有点发涩。可她到底还小,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大人事。

    “是改名字了,”她低声应了一句,“不过啊……你还是你。”

    清漪点了点头,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她没再问。只是把兔子抱得更紧了些,声音很小地嘀咕了一句:“那我不叫耳耳改名。”

    陈姨在衣帽间翻衣柜最下层时翻出了一件旧围巾,是当年太太留下的。浅蓝色,绒线质地,折痕整齐,一看就是很久没动过的东西。

    她手指在那道边上划了划,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些画面。

    那时候,这栋别墅还新,雪落在窗台上都不敢乱飘,屋里到处都是花,从温室里运来的,新鲜得很。太太年纪小,笑起来特别好看,明艳又很活泼,常常弯着腰逗清漪。

    “她还不会认我呢。”那天她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看着陈姨笑。可她的幸福很短暂。

    没多久,医生开始频繁进出,药品、仪器、轮椅,还有不知从哪儿请来的专家。那阵子,空气都是紧的。

    “胰腺癌,”是先生说的,语气平静,“晚期。”

    陈姨那时候刚来,照规矩不能多问,但她记得,那位太太就算在病床上,也常常温柔地看着孩子,那种眼神不像是在惜命,倒像是在送别。

    她走得快,快得让人没时间反应。才刚学会抱娃喂奶的手,还没来得及松开,就空了。

    从那之后,先生的身体就一日比一日差。

    他不是哭的那种人,时常深夜里一个人坐在钢琴边,曲子弹了一半又停下。后来他干脆不弹了,把琴盖盖上,再没打开过。太太喜欢的花依旧每三日送来,他亲手插好摆在她的照片前,他们虽然是老夫少妻却在灵魂深处共鸣。

    他对孩子的好不是大张旗鼓的疼爱,是细细密密地,定时请育儿专家来,定食谱定起居,即使陈姨负责照顾孩子,他也总是尽量亲力亲为,辅食几乎都是他亲自做的,让她时常觉得这份工作实在太轻松了,每一件玩具都挑了最好的材料,但孩子哭时,他也会站在远处,手背抖着不敢靠近。

    最后那一年,律师来得特别勤。西装革履的,一身肃气。还总有一个人打电话来,声音低低的,讲的都是转交、信托、安排。她接了几次电话记得那个声音,就是前几天电话里的那位陆唯桉。

    “等她成年后,会一一归还。”

    后来先生走了。

    那天是晚上,很冷,却还未下雪,小清漪也只问了一句“爸爸是不是去找妈妈了”就嚎啕大哭,孩子太小不懂生离死别,只知道她再也没有爸爸了。

    陈姨握着那条围巾发呆良久,直到窗外一阵刺耳的汽车鸣笛声将她惊醒,她才回过神来。她急忙站起身,把围巾仔细地叠好,放回行柜子。

    陈姨站在二楼阳台上,看见外面所有灯都灭了,连门口那盏常亮的感应灯都关了。

    门外的风刮过窗玻璃,发出“呜”的一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又像是从某人心里穿过。

    那一刻,她才觉得这屋子是真的空了。

    陈姨收好行李箱,把绘本装进行李,又小声说:“咱们今晚就要回国了,回去后你可要乖乖的。”

    窗外的雪,一夜盖住了后院的秋千架。清漪的小鼻尖贴着玻璃。

    “下次回来,它们还会在吗?”

    那天晚上,她们提前两个小时到了机场。

    航站楼亮得很安静,落地灯像一条一条的光带铺在地面上。清漪在休息厅打了个哈欠,兔子“耳耳”被她用背带抱在胸口,脸靠着她肩膀,一动不动。

    “耳耳说它已经睡着了,”她趴在陈姨耳边说,“所以我也得早点睡,不然他会吵我。”

    陈姨把她的帽子往下拉了拉,笑着“嗯”了一声:“你睡吧,等醒了就到家了。”

    飞机在凌晨一点起飞,天很黑。清漪坐在靠窗的位置,耳耳靠着她,她靠着陈姨,飞机起飞的时候她眼皮没睁开,嘴里却轻轻地说了句:“我要回家了。”

    十几个小时之后,她们再次登上转程的航班,飞机在正午抵达。

    出了航站楼,清漪眯起眼,看着天上一轮太阳晃晃地挂着,和国外的雪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她没说话,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外套,然后用力扯了扯耳耳的耳朵。

    “热了,耳耳也要脱衣服。”

    陈姨被她拉着,另一只手拖着行李。

    她刚想蹲下给孩子换衣服,转角那一排黑色轿车就缓缓驶了进来,齐刷刷停在机场出口的位置。

    司机全部下车,西装、皮鞋,动作一致。最前一辆车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人,穿一身墨色的外套,个子很高,留着胡渣,下巴线条很硬。他走路没声音,走到跟前才摘下墨镜,露出一双不怎么柔和的眼睛。

    陈姨下意识站直了。

    “陈佩兰女士?”声音低哑,带着点沙哑感,像是抽烟抽久了的那种磁。他站得挺直,眼神扫过清漪,却没多停留,转头朝陈姨点了下头,“我是武一,陆先生派我来接人。”

    陈姨应了一声。清漪握紧她的手,偷偷看武一。他高大又陌生,眉目严肃,她本能地往陈姨身后躲了一点点,但忍不住好奇地问:“姨姨,他是坏人吗?为什么一直不笑呀?”

    清漪没动,只是望着那些车,眼睛一点点睁大了。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车排一排,也没见过有人会走路走得这么直,好像电影里的保镖。她张着嘴,一句话都没说。

    耳耳从她怀里滑下来,吊着一只绳子挂在她身前。她忙不迭地把它抱起来,小声说:“不怕啊不怕啊。”

    她扯了扯陈姨的衣角,小声问:“他们……是来接我们的?”

    陈姨低头摸摸她的头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自己也没见过这种阵仗。

    她原以为“陆家”就是比恩矅先生更大一点的家庭,或许是个旧宅,几个亲戚,一个年长男人来签收文件。可现在,她站在这排漆黑轿车前,脚下忽然有点发虚。

    武一看了看手表,低头看了一眼清漪,把话说得慢了一点,尽量温和,提醒道:“时间差不多了,请上车。”

    陈姨被引到另一辆边。她急了:“我不跟她一起吗?”

    武一咳了下,视线从清漪脸上移开,转头看向陈姨:“姑奶奶身份特殊,要进祖宅得由老爷子亲自接门。我们会先送您去听雪居休息。”

    清漪一听“姑奶奶”三个字,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皱着小鼻子歪过头,仔细打量武一,然后小声说:“谁?你说的奶奶是我吗?我不是奶奶啊。”

    武一低头看着她:“……不是奶奶,是小姑奶奶。”

    她眨眨眼,更迷惑了:“那我是不是比你老?”

    武一:“……不是。”

    “那我该有拐杖吗?”

    武一的嘴角动了动,像是憋住什么,又像快笑出来。但他很快就恢复了正经,咳了一声:“没有。你只要坐稳就行。”

    清漪点点头,半信半疑地抱着耳耳,跟着他走到车边。

    车门打开的那一瞬,她回头看了陈姨一眼。

    陈姨也正望着她,隔着另一辆车的车窗,眼神有点急,但没喊她。清漪眨了眨眼,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她没哭,也没叫。

    只是钻进车里后,坐在靠窗的位置,耳耳放在腿上,两只小手紧紧捏着它的耳朵,一动不动。

    车开得很平稳,窗外的景色慢慢变了。

    从高架桥一路开进城市腹地,再转进郊区深巷,天光有点晃眼,但她没睡,只是靠着车窗,睁着眼看着窗外那一排排像水泥筑起来的树影飞快后退。

    她不说话,也不动弹。只有当车拐弯的时候,才轻轻晃一下。

    她开始觉得有点热,额头冒出薄汗。可她没脱外套,只把耳耳抱得更紧了些,像是这样就能稳住整颗心。

    武一坐在副驾隔着后视镜偶尔看她一眼,嘴动了动,又收回。

    终于,车在一条被树遮得只剩斑驳光点的石板路上停了下来。

    “到了。”司机提醒。

    武一下车,走到后车门打开。阳光一下打进来,清漪眼睛被晃得眯起,动作慢吞吞地滑下车座。

    她脚刚落地,就觉得脚下的石砖有点硬,像踩在一种从未见过的地上。

    她抬头看。

    面前,是一道厚重的黑漆木门,高得像城墙,两边立着铜狮,眼神都盯着她看似的,青灰的砖石墙上镌刻着精致的梅兰竹菊纹饰,岁月在每一道刻痕中静静流淌。清漪仰着小脸,空气中浮着淡淡的檀木味和一阵阵陌生的说话声,声浪从门廊深处传来,又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热闹,却压得慌。

    那一瞬间,她忽然有点想退。

    可就在这时,门口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一下。像是潮水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视线都不动声色地朝她聚来。

    她站在那儿,小小一只,像是被推上台的提线木偶,不知道是该走、该跑,还是该哭。她以为“回家”是温暖的怀抱,是热牛奶和笑声,不是排场,不是这么多陌生的人。

    武一站在她身后,低声提醒:“小姑奶奶,该走啦。”

    她脚却没动,耳耳被她抱得更紧了。

    人群中忽然安静了一瞬,像被谁按下了静音键,清漪本能地望过去。那人背影笔挺,肩膀宽阔,阳光落在他黑色外套的肩线上。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侧过脸来,眼神掠过人群,蓦然停在她的脸上。短短一秒,却像被慢放了数倍。

    他站在几步外的台阶下,身形挺拔,像是刚从黑白照里走出来的人。他没说话,静静的看她一眼,眸光不动,却像听见命运骤响。

    清漪不知道那是谁。可她忽然觉得,刚才还轰轰烈烈的声音,突然就没了。

    耳边只剩风,像从他眼里吹出来的。

    她正站在那儿,抱着耳耳不肯动。

    陆渊还站在台阶下没动,下一刻,门口忽然传来一声低哑:

    “清漪。”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侧过去,穿过影影绰绰的长廊、黑漆大门,一个男人正走出门槛。

    他穿一身藏青色长大褂,身形高瘦,步履沉稳。鬓角全白,皮鞋踏在青砖地上没有声响,但气场压得空气仿佛都慢了半秒。

    武一立刻低头:“老爷子。”

    来人却没看他,只是径直朝清漪走来。走到她面前时,他停了下,半蹲下身,竟是亲手将她抱了起来。

    清漪被吓了一跳,眼睛圆圆的,耳耳还挂在一边,她仰着头,看着那张气场强硬却轮廓分明的脸,怯生生地问:“爷爷……你是谁?”

    周围宾客一静。

    而陆唯桉微微一笑,并未恼。

    他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开来:“我不是你爷爷。按辈分,你可以叫我堂哥。”

    清漪歪着脑袋,更困惑了。

    “不过,”他语调一转,稳稳抱着她,“你还小,想叫我什么都成。若是记不清,叫我‘老爷子’也可以。”

    清漪眨了眨眼,认真想了想,点点头:“……老爷子。”

    人群轻轻地笑了一声,但谁都不敢多语。

    陆唯桉看着她,又转身朝所有人开口,语调冷静,话语落地有声:“诸位,今日十日宴初开。她,是陆家的小姑奶奶。”

    他抱着清漪,稳步走进祖宅长廊。那一道门槛,数十年只为迎进几位真正能立足中厅之人。

    今日,这道门,为她开了。

    与此同时,陈姨被安排住进听雪居偏院,门前有工作人员轻声解释:

    “陈女士,清漪小姑奶奶还小,需人照应,您这一时不便与她同车,老爷子已命人安排您在听雪居侧院居住。宴会期间,您可自由在外围用餐,菜式与主桌一致。”

    陈姨点点头,还没来得及问细节,工作人员又递来一个小信封。

    “这是备用电话卡。您有任何问题可随时找我,所有必要电话号码已存入卡中。老爷子说,小姑奶奶,就是清漪,她若要找您,不可无人接听。请保持手机畅通。”

    陆清漪被抱着,一路穿过影壁、石桥、玄关。她靠在陆唯桉肩上没再挣扎,只是回头望了一眼门外的天光。

    她不知道这一扇门从此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刚才那个人、那一眼,让四周的喧哗声都渐渐变远,她抱紧耳耳,耳边忽然响起一种隐约而深沉的声音,像风,又像远方沉睡已久的钟声,被谁在此刻敲响,仿佛命运在这一刻悄然转动了齿轮。

    那一眼,是从此刻起,她整个骨血命契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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