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是铺天盖地的人声。
陆家这次流水宴开了一百多席,从宴厅一直摆到前庭,都有人落座。菜色统一,分十八道主菜、八道时令副碟,只有位置因辈分、亲疏、远近而异,外围还有工作人员的席面。座上有头有尾,菜却一视同仁。
桌边人声鼎沸,敬酒、打招呼、托孩、换菜……有些人席位靠得近,说话就更大声了;有些小一辈还凑在一起打闹,被长辈一眼瞪住才收了声。
金色的流苏吊灯像倒挂的霞光,一串又一串,铺天盖地地洒下来,从她头顶一直铺到看不见的地方。像天上落下来的火星,快要烫到人。落在长桌银器上,落在红漆圆柱上,也落在门边她的眼睫上,把她裹在漫天火星与静默中央。
陆唯桉抱着她站在门槛边,耳耳垂在手里,小脑袋靠在陆唯桉肩膀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这满堂人。
人很多,多得像赶集似的。
有穿得像花的太太、笔挺西装的叔伯、牵着小孩的宾客,还有忙进忙出端着盘子来来回回的工作人员。每一桌都坐满了,桌上盘子叠得高高,香气从一道道菜缝里冒出来,像被碗边推着,往人鼻尖上扑。
她本该很困的。
坐飞机的十四个小时,她断断续续地睡过几回,但真正下飞机、被抱进这片院子时,她就一点都不困了。
耳耳软软地挂在她手里,她轻轻掐了它一把,像是在提醒自己要清醒。
她被安排坐在主桌靠侧的位置,那张椅子是特别定做的,比别人都高一点,椅面还垫了软垫,还有踏板,方便她小腿不悬空。她刚坐下,就发现自己面前的菜跟别人都不一样,不在转台上。
没有那些冒着油的海参鲍鱼,也没有花里胡哨的摆盘。只有一小碗白粥,边上放着两块皮蛋,还有一卷切好的鸭肉卷,炖烂的牛肉,筷子比别人短一些,勺子是圆头的,不硌嘴。
众人不动声色地望来,眼神各异,但没人说话。
她坐得很直,脚踩在踏板上,小手抱着耳耳,有些腼腆,她小心地抬起眼睛,悄悄望着左边穿湖蓝旗袍的太太,右边那个戴着眼镜、不停说话的伯伯,觉得每张脸都陌生又严肃,让她不敢直视太久。只悄悄用眼角余光扫了一圈,然后小声问:
“老爷子……这么多人啊,都是我家人吗?”
她声音有点黏,尾音轻轻拖着,像带着困气。
“嗯。”陆唯桉轻声应着,“在这儿的,都是。”
她心里真有点小小的激动和困惑。她没见过这么多人在一个屋檐下吃饭。
她在国外住的是带花园的别墅,房子很暖,每天有人送食材、送书,连洗澡水都冒着花香味。可那样的生活,是安静的、藏在房子和日子里,不像这里,一推门,所有人都抬头看她,还这么热闹。
她开始犯困了眼皮像贴了糖水,睁也不是闭也不是。下一秒,脑袋一点,差点撞上碗边。手指不自觉地去搓耳耳的耳朵,像在给自己提神。
武一坐在稍远位置,一直悄悄看着她,一见状就微微起身。
她刚想打瞌睡,老爷子就开了口:
“开席。”
声音不高,但全场就像有根线被拉住了,动静瞬间归于正轨。
人们按着安排好的区域落座,从直系到近房支系,之后是姻亲,再之后,是族外的世交与老朋友。大家并不拘谨,敬酒的敬酒,私语的私语,可没有人真正越了规矩。
她偷偷看向陆唯桉,他正坐在她左手边的位置,神色温和,看不出喜怒。
“吃点东西。”陆唯桉把粥推到她的面前。
她点头,小手举起小汤匙,舀了一口粥。
粥是白米熬得很稠的那种,没有乱七八糟的调料。那一口下去,胃暖了。眼睛好像也没那么重了。
耳耳从她腿上滑下去,脸朝下趴在地上,毛都蹭脏了。
她正想弯腰去捡,就见一只手先一步伸过来,把耳耳拎起来,抖了抖毛上的灰,递到她面前。
是那个站在台阶边,和她对视过的人。他的大衣下摆掠过她椅背的木雕边沿。
她接过耳耳,轻轻拍了拍,贴在脸边,小声说:“我帮你擦掉,不怕。”
拍了几下,她才仰起头,困困的眼睛弯了一下,很自然地说了句:“谢谢哥哥。”
这一声落在席间,有人不动声色抬眼,有人笑意未显。
陆渊微微愣了愣,手掌在椅背上轻轻一紧。他本想纠正她,却又莫名地不愿开口。那一声“哥哥”竟让他心头一颤,有一丝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温柔。
他没动,只低头,朝主位那头一礼:“爷爷。”
“坐吧。”陆唯桉淡声应。
陆渊这才拉开椅子,落座后没急着动筷,只是垂着眼,看着自己面前的汤碗,像在缓一口气,也像在听四周动静。
陆唯桉把她耳边的碎发夹到耳后开了口:“不是哥哥。”
他这句话不重,也不冷,语气稳稳压住。
清漪一愣,小脸扬起些,像没听懂,又像在等解释。
陆唯桉指了指陆渊,又转头朝清漪缓声:“他叫陆渊。是你的‘侄孙’。”
清漪没回头看陆渊,只睁大眼睛想了几秒,最后歪着脑袋,转向陆渊那边小声问:“侄孙是要叫哥哥,还是叫叔叔呀?”
她的声音不算轻,坐近的人都听见了。有人笑出声,但压得快。
陆渊准备夹菜,筷子在空碗边敲了敲,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响。他的眼神像被什么钝器凿了一下,转头看向她。
但只一瞬,他就垂下眼了,唇角抿得极紧,他将那点细碎的情绪掖进瓷碗之后,不动声色地开口:“你说呢?”
清漪眨了眨眼,小手不自觉地揉了揉耳耳的耳朵,小嘴轻轻撅起,像是没完全听懂,却又不好意思再问。
主桌气氛像水面轻轻被捅了一下,泛开点涟漪又很快平静。
而这时,陆谦佑开了口,语气还算轻松:“爸,这孩子是……?”
陆唯桉没第一时间回,只夹了块红烧蹄筋放进自己碗里,咀嚼了两口,才似笑非笑地看了陆谦佑一眼。
“你该叫她一声‘姑姑’。”
主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桌上能被这么介绍的女孩,必然是族内出身。但谁都不记得,还有哪一房留下这么一个孩子,辈分还高到陆谦佑得叫“姑姑”。
清漪夹了一块鸭肉卷咬着吃,含糊地嘟囔:“那我比你们都大好多咯?”
没人接她话。
“今晚祭祀,”老爷子放下筷子,慢条斯理擦手,“等你们都该行礼的时候,就知道了。”
这话一出,不再多解释。
饭桌上的人都不再问了。毕竟开席在先,礼制未行,身份不明朗前,谁也不会越矩打听。
主桌上热气腾腾,菜换了两轮,酒也开了。
离主位五桌开外的位置。
“你今天去接的人,就是她?”江泽脱下风衣,还没把椅子拉稳,眼神淡淡地落在主桌那边。
武一点了点头:“嗯,小小一只,还挺乖的。”
“你不是最烦小孩吵?”
武一把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她不吵啊。还给我鞠躬,说谢谢。”
江泽没说话了,只垂眼倒了杯水,喝了一口,目光却还停在那张特别定制的儿童椅上。
陆清漪似乎犯困了。小脑袋一点一点,像刚灌了蜜糖,又像被香气熏得晕了头。她吃完一卷鸭肉,眼睛都睁不开了,一手抓着耳耳,一手撑着桌子,像是下一秒就能趴下睡着。
陆渝坐在他爸陆谦佑旁边,拿着筷子没动几下菜,眼神全飘过去了。
“哥,”他压低声音问陆渊,“她到底谁啊?”
陆渊没动,只抬了眼看了他一眼。
“你也不知道?”陆渝狐疑地看他。
“你该叫她一声姑奶奶。”陆渊淡淡地说。
“……啊?”陆渝表情明显僵了下,瞥了眼小姑娘那一身羽绒服,“真的假的?”
陆渊没回答。他目光掠过清漪,她困得厉害,眼皮一点一点地打着架,软乎乎的小手无意识地揉着耳耳的耳朵,小脑袋几次都差点磕上桌子。
陆渊看了她一眼,把筷子放下,伸手托住她柔软的发顶时,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指尖微微收紧又迅速放松,眼中透过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柔软。
她软软地歪过来,没抗拒,耳耳还搂在怀里,嘴角有些汤渍。
陆唯桉看着,抬手唤了一下:“陆瑾,去让人准备一下,送她回房间。”
一名穿深灰外套的中年人走上前,低声应了一句。
陆渊已经站起来了。
他俯身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来,小孩睡得迷糊,鼻子蹭到他衣领边,哼了一声,胳膊缩了缩,却没醒。
“我送她回屋,一会就回来。”
陆唯桉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抱着人离开主桌,顺着中间的石阶往偏院走。
外围那边,陈姨正端着汤碗,坐在靠近廊下的位置吃饭,席间都是族人老脸面孔,她一言不发,规矩地吃了几口菜。
陆家人来告诉她:“陈女士,姑姑刚刚在主桌那边睡着了,已经送回听雪居休息。”
陈姨听见“姑姑”两个字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瑾朝她欠身行了一礼:“我叫陆瑾,旁支的,跟老爷子的儿子陆谦佑一个辈分。这几日流水宴,人手多,姑姑那边,我这边负责接应。”
陆瑾看出她的神情,笑了笑,补充道:“我们这边按族谱来称呼,辈分定了,管她年纪大小。您别介意。”
陈姨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就是……姓陆的人还真多。”
陆瑾笑得温和:“我们陆家人口是多点。这些年大家散出去了不少,但一到节庆,特别是像这样的五年祭宴,老爷子一召集,本家子孙几乎都会回来。过几天就是年三十了,眼下回来的,都是人家里有名有份的。姓陆的多,也是正常。”
陈姨想到清漪身边没人有些担心,起了身:“清漪应该是太累了吧?”
陆瑾笑着说:“小孩嘛,一下飞机就来应酬,老爷子叫人先送她回去歇着了,您放心。”
说罢,他往侧边微微一让:“您慢用,吃完我带您走一趟,熟一熟这边的路。”
陈姨应着,心头却还在绕着“小姑奶奶”、“姑姑”两个称呼发懵。
此时清漪已经睡熟,头搁在陆渊肩上。
他低头看她一眼,小孩的呼吸贴在他颈边,有点痒。他脚步未停,眼神却没避开一分。
夜色渐沉。
窗外天光刚合上,听雪居的一角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厚重的被子鼓起一个小包,很快,小孩的脑袋慢吞吞从里头钻出来。
她头发睡得乱翘,眼皮还带着倦,爬起来的时候两手撑着床,像只刚醒的猫。
陈姨正坐在外间的沙发上整理衣物,听见动静赶紧推门进来:“醒啦?”
“嗯……”她点头,抱着耳耳,嗓音还有点哑,“外面黑了吗?”
“黑了。”陈姨摸了摸她的额头,笑着说,“你睡了五个多小时,正好厨房按你以前的食谱做了晚饭,刚送来。”
清漪眼睛一下亮了。
她坐在那张雕花矮桌前,小碗小碟规整铺开,糯米山药小团子、蛋黄鸡蓉汤、秋葵酿虾滑、牛滑粥。
她吃得慢,也认真,每一口都咬得干净。陈姨看着她吃,像是安心了什么。
等她吃完,外间传来轻敲门声。
陈姨开门,站在门外的正是陆瑾。
他双手提着一方锦盒,笑着朝里看了一眼:“小姑姑醒了就好,老爷子那边吩咐过,两个小时后去祠堂祭祖,我来送衣服的。”
陈姨忙接过:“这么晚还麻烦您跑一趟。”
“这两天本就热闹。”陆瑾摆摆手,朝里喊了声:“姑姑,晚点要去见祖宗,得穿得好看些。”
清漪正舔手指,一听“好看”,立刻点点头:“我会穿得乖乖的!”
陆瑾忍不住笑了:“那就好。我等会过来接您。陈女士要是也想看个热闹,那边也会有工作人员领着一块儿过去,今天可是整个陆家都在。”
说完,他看了一眼耳耳,又笑着问她:“它也要去吗?”
清漪搂紧了耳耳,认认真真点头。
江南的冬天没雪,夜风却凉得骨松。祠堂外围张起了红绸灯帐,火光沿着中轴线一路铺陈,绵延数十丈,从外院门直通祠堂正门。
中轴线上铺着大红长毯,两侧分立数百人,年纪最小的在最外围,持灯不语,站成整整齐齐的一排排。陆氏子孙这两日回归,已近六百余人。如今立在红毯两侧,肃穆而立,无一言语。
祠堂正门缓缓开启,两侧朱漆门扉高达两米,门前香案早设,香炉为纯铜雕龙,香柱已燃一半,香雾盘旋如烟。
屋内设主位,居中而高,陆唯桉将立于其上,手执家祭卷册;次位居其左右,由嫡支长房、旁系长辈共坐。
供桌前设鼓钟各一,鼓皮初张,尚未鸣响。
正堂中央,是三十三张长案,取之三三不尽,摆满供品。
老母鸡煲、黄牛腱肉、鹿筋、鱼翅、山参、灵芝、燕窝,堆满案头,还有金钱鳘鱼胶、帝王蟹、龙虾、象拔蚌。再加鲜果百样、酒水百坛、莲花灯百盏、纸金元宝如山堆积。
后面的红漆木架上是百牛、百羊、百猪、百鸡、百鸭。
整场摆供,豪奢如祭神,连门前香案都焚的是檀香与沉香混合的宫廷配香。
钟鼓未响,先有人出现。
陆唯桉换了一身深色长袍,衣领立起,纹银边。他牵着小清漪的手,从人群之后缓步而来。
陆渊就站在他们之后,一身藏蓝色立领,手中持香,眉眼冷静。
她穿着一套深青配银边的对襟褙子,袖口收紧,领边贴着她的脸颊。耳耳没被她带出来,被陈姨收好,说“先放屋里,不然它会怕火。”
她走在红毯上,两只眼睛睁得很大,一路看,一路走。香气、光影、人群、衣角,她都看,哪怕眼睛有些眨不过来,也不愿错过一处。
“老爷子……”她小声说,“这么多人?”
“是啊,”陆唯桉头也不回,“陆家子孙多,这些是回来祭祖的。”
“都是我的家人吗?”
“嗯。”他点头,握紧了她的手。
这场面太大了。中午流水席人虽多,但是她没意识到居然这么多。祠堂比她见过的教堂还大,比机场还安静。
她仰起头,觉得自己是不是走的太前面了,小声问:“我是不是走错了?”
陆唯桉微微弯腰,靠近她耳边:“没有。你是我的堂妹,和我自然要走到最前面。”
他们走进祠堂门口。
外头钟鼓一起响起,一声清,一声重,叩击心神,仿佛将整座宅邸都敲醒。
这一声之后,香雾散了开,祠堂内数十人同时转身,朝主位方向躬身行礼:“恭迎老爷子。”
钟鼓落下后,整个祠堂静得像落了一张红布。
陆唯桉牵着清漪往主位走,她脚步有些跟不上。陆渊站在他们身后,步伐沉稳,目光沉静。
两人登阶而上。
祠堂主位两侧红灯高悬,照着前方案几上的那一册族谱。陆唯桉缓缓翻开族谱,他的手指稳得像握着一柄利刃,但指尖几乎察觉不到的轻颤,暴露了他心底复杂难言的情绪。纸页翻动声响清晰可闻,像一页页年岁沉进火光。
“今日祭祖,例行家族主系排序。”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耳里。
陆唯桉手中的族谱被捏得极稳,却没人在意到他指尖那一瞬的颤动。他的声音平静得毫无起伏,眼底却暗藏着无法言说的波澜。
“族谱中,第八百六十九页,原本陆颂淮一支,仅余记名。今起增补陆清漪一名,为其亲生女。幼年旅居海外,今归本族,属主系。”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全场,最后落在长桌一侧。
“她的父亲已亡,族谱转列为主系旁支回归,生父为陆颂淮。与我堂出,故为堂妹。”
众人神情各异。
最前排的几位老者互看一眼,没多言;中间排的几个中年人轻轻交头接耳,有人悄声道:“那位长辈那支,不是早断了吗?”
后排几个少年微蹙眉,他们太年轻,并不了解长辈的名字,目光落在陆清漪身上,却没人敢出声。
陆唯桉继续道:“陆清漪幼年由先父遗产设立家族信托,现归我管理,十五岁前不动用,成年后由本人继承。占陆氏集团四分之一股份。”
这一句落下,空气像骤然沉了几寸。
陆唯桉立于主位,掌着那本族谱,手指从陆颂淮那一页缓缓掀过。纸页微颤,烛光照出一道轻影,他却盯着那页白纸,像是盯着几十年的岁月。
这一页上,原来不该有人。
这一页上,原来写着的,是那个他亲手改掉的名字。
他张口,声音如常,却每个字都极重。
“陆颂淮此支,一九七零年离族,旅居海外,然每半年汇款未断,供族中维系,尤为近年初兴之际,支撑集团早年运作。”
“所占股份,今计为陆清漪所有,设信托,至其成年。”
香火晃动,纸钱轻响。
那一刻,他没有说“这份信托是陆恩曜设立”,也没有说“这些年汇款的,是你清漪的父亲”。
他用“陆颂淮”三个字,替换了陆恩曜一生的存在。
因为他不能说,那是他的亲弟弟,是当年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管,却每半年像钟一样寄钱回来的那个人;是让他在家族最困难时,能咬牙续命的那个人;是让他不至于跌落深渊、让他撑起整个陆家的另一个人。
可是他也不能说,这个人现在已经死了。已经在海外悄无声息地死了。只留下一个小孩,而这个小孩在族人面前,会成为一切问题的答案,一切动荡的源头。
所以他亲手改了族谱,把那个名字从页上刮掉。
所以他站在所有人面前,把那份股权,说成“由旁支回归”。
“她姓陆,是我堂妹。”
“她与我同出本宗。”
“她持有集团四分之一股权。”
三句话,他说得像在下判决。
其实是在咬牙告别一段不能被记得的血缘。
从最外圈到内圈,从香案前到祠堂门边,一张张脸沉静得像绷着红线,只敢轻轻抽气。
而清漪——
她低头看着脚边红毯,陈姨告诉过她,她的父亲改了名字,虽然不解,但也没有害怕。她只是拉了拉陆唯桉的衣角,小声问:“是不是轮到我拜了?”
陆唯桉看着她,点点头,放下族谱,平静开口:“香火继承,由其起拜。”
“其后,依嫡系次第。”
人群中,有人轻轻低头。
再没人出声质疑。
他们以为老爷子在立威,其实没人知道,那份权力的来源,是他心中一块活生生的骨头。
香炉已经重新点起,香台上摆好三柱香。
陆瑾走上来,躬身呈香:“请主祭幼支先行。”
她伸手接过香,小手被香,烟熏得微微眯眼,却仍是高高举起,感觉自己每走一步,脚下的红毯都会轻轻地陷进去一些。身后静得可怕,所有人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一样,轻轻地扎在她背上。她小心地握着香,鞠躬,插香。
祠堂落针可闻。
三叩九拜,后方钟鼓再响。
她跪下的动作不重,但每一下,都落得虔诚。深青色的衣袍垂在红毯上,小小一团,像团被香火护住的影子。
这是陆家五年一次的祭祖。
这是陆氏族谱新增的新名。
这是她第一次跪进这个家族中央,却将全族的目光都跪安静了。
她站在祠堂正中央,小小一团,人群高墙,她不懂权、不懂血脉、不懂那三十三张供桌背后的争斗,但她抬头看、认真磕头、抱着香火,是这整个陆家的“点灯人”。
陆渊目光从她背后落下,第一次,心里有什么起了涟漪。
钟鼓再次响起。
铜香炉里的香火烧得通红,烟线直冲屋顶。祠堂内的三十三张案前,人流缓缓动了起来。
由清漪起拜后,嫡支一系开始上香,陆谦佑、陆渊、陆渝……依序走到香案前,三叩九拜。
每一人跪下,都是照着家谱顺序。再无疑问,再无声响。
陆渊眉眼低垂,手里香已经燃了三分之一,可他的眼,却没落在香上。
他看着前方那个小小的身影,深青衣摆一角垂在红毯上,手被陆瑾牵着,正一点点朝后退。她转头、眨眼,像是看见了太多陌生人,眼里有光,却也有困意。
轮到陆渊时,他手里捧着香,肩膀微沉。站在香案前,香雾遮住脸时,看不清他的神色。
可等他抬眼时,所有人都看得见,那一双眼,是沉静的,是干净的,是压下去的痛,是从不被允许说出口的悼。
陆延晞与林予初的灵位摆在下方第二排。他对着他们轻轻磕了三个头,动作无声却稳。
退身时,他转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
那目光像刀锋,钝在心里,没人知道他心头到底刺着多少血。
可他没说话。也没人问他。
他从小就学得安静,学得规矩,学得不哭。
香火一落,他站回原位,手心一松,香插进炉里。
再也没回头。
而清漪并不知道她跪下的那一刻,多少人心头一紧。她也不懂族谱变更、股权流转、主系旁支这些大人们的话。
她只是问了一句:“是不是我该拜了?”
就真跪了下去。
她只是走到最前面,就认真地站住了。她不怕人多,不怕香火,不怕看。
她是陆清漪。
焚金开始。
火盆推上来,是两口人高的纯铜炉,里头纸金纸银码成塔状,一点火,火光腾地窜上去,整个祠堂映得一片通亮。
外圈灯盏也全数点亮,从祠堂主位开始,沿中轴铺开,照到前院门口,连围廊下的少年都被照出光影来。
纸金烧得快,元宝化成灰,烟火往上冲,像千万魂在归宗。
她站在灯光中,被火光照得睫毛一跳一跳。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手攥得紧紧的,但没说话。
她困了,但她没闭眼。
她只是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嘴里小声问:“耳耳在房间吗?它是不是睡着了?”
陆渊那一刻,站在最外一排的倒影中。
火光明明灭灭照在他脸上。他望着那个小小的背影,第一次感到莫名的安心,好像自她跪下那一刻起,便有什么东西被确定下来,再也无法改变。
不是别的,是那股认真、沉静、带着困意的小小决绝。
火光照着她一人,也照着他未言的一瞬。
这时候,陆唯桉从主位缓缓开口:
“今夜初祭,已毕。”
“其后九日,子孙依序前来。清漪一日之内,不必再拜。”
“退。”
人群如潮缓缓后退,钟鼓最后一响,门扇一点点闭合,香烟尚未散尽,风吹过纸灰打着旋飞起。
她被人牵着,一步一步走出祠堂。
人都在,人都看着她。可她始终没停。
这一夜,陆家祖祠万灯同明。
她站在最前面,跪在最前面,退在最后面。
所有人都在后头。
她一个人,走完了从名字到归属,从香火到命脉的这一步。
万盏灯前,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