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绫差了个伙计去陈府打听消息,她自己则回房中收拾起行李。
闻不予双臂环抱,站在他身后看着。
她一样一样地将东西塞进包袱里,各种各样的药,小到跌打损伤,大到断肠断气。
宿月如今十有八九已入魔爪,身为大夫的扶绫自然得做好救人的准备。宿月的命是她从阎罗王手里抢回来了,她不发话,宿月的魂绝不能被鬼差勾走。
除开这一点,扶绫还有私心。
望州三家,唯独这个罗刹门她最不熟悉。十二罗刹性格各异,关系错综复杂,她光认识一个孟枕云远远不够。
还有那个神神秘秘的门主,他到底是怎么和皮先生勾搭上的?
这些事都需要慢慢查探清楚,总不能坐等凌落再上门一次,把这些都告诉她吧?
等伙计回来通报静娘不在家的消息时,回到霭留居报信的那个伙计也恰巧回来了。
扶绫将装满药的包袱背在身上,对闻不予说道:“如果这出戏是唱给我看的,那戏台应该离我很近吧?没钱的活不值得我跑到远地方去。”
她两手叉腰,歪着脑袋思考着。
宿月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得了消息的谭汇急匆匆跑进霭留居,不顾众人茫然的目光,直接闯进扶绫的房间。“扶绫姑娘,扶绫姑娘,您可有头绪?”
不了解情况的段悯之和吉音一道站在门口,“这是怎么了?”
扶绫用最简洁的方式解释了下目前的情况,然后她对谭汇说:“大牛,你们都搜寻了哪些地方?”
她掏出望州城的地图,将他们曾搜寻过的地点一一划掉。
城里最繁华的地带全都搜过,花楼也不例外。
扶绫看着手上的地图,有些一筹莫展。
若真如她所想,宿月身处之地离她不远,他们会挑哪里呢?
皮先生同她一样爱看话本。
如果这一段是话本里的故事,作者会怎么写呢?
“青筠照附近有什么破庙或者是破房子吗?”
闻不予答:“应该没有。选址时我曾了解过,这一带多是商铺,沿街走一趟看至少七成的铺子都开着,再除去几家要转让的,房子几乎都在使用中。”
没有吗?
扶绫用手指在地图上不停寻找着。
“我想起来了!”谭汇跑了下脑袋,“我知道有个地方或许符合扶绫姑娘的要求。”
“说。”
“从青筠照出发,往东一直走,走到永安街巷巷尾。”
永安街巷。
扶绫看了眼地图,不算远。
她开始发号施令,“大牛,你先回去报个信,让你们的人把重心放在青筠照附近。”
扶绫开始往外走,对闻不予和吉音说:“走。我怕他们以多欺少,我还得看病,要是打斗时伤了手就完了,你们俩就负责保护我。”
段悯之跟在三人身后,“我呢?”
扶绫转过头看着段悯之,把她一个人放在家的话,要是遇到什么事,她又没有自保的能力。万一要是像宿月那样,被人抓走了,那就完蛋了。
可带上吧……就怕打架时一个不留神,忽略了她,又叫她平白处于危险之中。
扶绫看看闻不予,看看吉音,要这二人一人保护一个应该可行吧。
“你跟我们一起去。”扶绫命令道:“快去拿剑。”
几人迅速拿上武器,扶绫把手里的包袱扔进闻不予怀里,“帮我拿会。”
她伸出右手,揽住段悯之的腰肢,“抱着我。”
扶绫带着段悯之跃上房顶。
“你要是累了,就把我交给其余两位吧。”段悯之有些担心扶绫的体力。
扶绫答:“我知道。”
-
寂静的夜,满天繁星,徐徐凉风。
一间常年无人居住的破屋,屋顶破了好大一个洞,四周的墙壁破败不堪,屋子里空无一物。
这不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好去处。
两个女人就地躺着,视线穿过屋顶,看云抚明月。
破庙里结满了蛛丝,地上爬过不知名的小虫。
静娘说:“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是这个死法。”
宿月转过头,安静地看着她。
“你好像不意外。”静娘也转过头。
布满哀伤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宿月忽然对这个女人生出一丝怜悯。
她拿起手边的小瓷瓶,“这药像是故人做的。”
“嗯,他们同我讲了。”
在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要付出代价。静娘想杀陈员外,想过上平凡妇女的生活。但在仇恨不断滋长的同时,她仍缺少杀人所需的果决与手段。
直至那日,有人说会帮她。
她问过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是钱又或者是其他的,只要能离开陈员外的魔掌,她都可以。
黑衣人摇摇头,冰冷的语调落进她的耳朵里,“代价?过段时间再来讨要。”
静娘很清楚,在场交易中她将会付出很多很多,以至于孟枕云问她要陈家半数家财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惊讶,甚至有些欢心。
只要陈员外死了,给出半数家财又算什么?全要去也无妨。
她们本来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过惯了穷日子的。
日月更替一回又一回,发生了太多事情,多到她以为她已经支付过代价了。
说到此处,静娘的眼角留下一串泪珠。
嘲弄笑容和悲凉的眼神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脸上,“从入局开始,我就是一个死人了。”
药是赵宏生前研究的,如蚁食心,留尸一具。
“宿月姑娘。”她请求道:“能听听我的故事吗?我好久好久没同人谈过心了。”
问完,她不等宿月回答,就自顾自讲了起来。
周而复始的痛苦一点点将她填满,像老树的年轮,一次一圈,深深刻进血肉,成为她无法摆脱的阴影。
陈员外的后院里人来人往,有时刚进来一个新人,不到第二天人就活不了了。
冷冰冰的尸体被草席裹着,随意丢到荒郊野外的事情,静娘见过很多次。
她来得早,对陈员外后宅里的事情早就习以为常了。
她像个麻木的走尸,沉默地生活在后院。
静娘三岁被卖,几经辗转,十二岁来到陈家做丫鬟。
陈员外好色,看静娘长得水灵,就命她做些轻松的活计。
等到豆蔻梢头,春柳新条,陈员外迫不及待地给静娘破了瓜。
那日,距她十四岁生辰还有十天。
经过那一夜,静娘伤痕累累,在床上躺了两天。
从通房到妾室,一共一千四百二十六个日夜。
后院又来新人,名叫雯儿。
和她以前一样,是个安分的,傻了吧唧的女孩。
穷苦人家的漂亮女孩总是会更加命苦,雯儿也是如此。那些长在后院女人身上的伤痕,也开始在雯儿的身上慢慢长出来。
出血,结痂,成疤。伤痕有时刻在身上,有时烙进心里。
静娘和她同住一间小院,雯儿那间房里还住着其他人。
那个女人被折磨的疯疯癫癫,可她实在貌美,陈员外还留着她的性命。
夜半,疯女人发病,一手拿着簪子,一手举着烛台。
她要和“陈员外”同归于尽。
雯儿惊惶失色地跑出来,敲响静娘的房门。
静娘如同以往一样安抚那个疯女人,雯儿站在旁边呆愣地看着。
疯女人醒了后,嚎啕大哭一场后跟雯儿道了歉。
疯女人说:“静姐姐,多谢你照顾我。”
那样伤心难过又绝望的眼神无人不怜惜。
雯儿还想上前安慰,却被静娘拦住。
疯女人说:“夜深了,我打扰二位休息了。不必在意我,回去歇着吧。”
静娘安静地看着她,如同以往一样,安静地看着灰暗的世界一点点淹没眼前的女人。
她拉起雯儿的手,将她拽进自己的屋里。
屋外,那个疯女人喊:“陈王八,你不得好死!”
疯女人死了。
她撞墙自杀,一下子没死成,又掏出手上的簪子插在自己的脖颈上。她太害怕了,怕死不成,趁着还能活动用尽全身力气又撞了一次墙。
静娘躺在床上,两只手捂着自己的耳朵,紧闭着眼睛。她叮嘱雯儿:“别出去。”
雯儿没听,跑出去看了一眼,不知所措地跑回来。“静姐姐,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
她没办法。
静娘只能说:“睡吧,天快亮了。”
天亮了,才更加折磨。
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颤抖的灵魂依偎在一起。
静娘也想过死,却因为太害怕死,只能一直活着。
雯儿也是如此。
她们两个就这样一直一直活下去。
后来,雯儿不那么害怕死了,静娘却因为这个妹妹无比想活,想过平凡日子。
她一定要杀了陈员外!一定要!
那人说会帮她杀了陈员外,她也要帮他去做一件事——去找孟枕云。
静娘很听话,乖乖地去了。
她用杀陈员外这件事顺利接近了孟枕云,孟枕云也答应会接下榻这桩生意。
在静娘看来,这等同于双重保险,不论是谁来下这个手,陈员外必死无疑。
而代价,她又有什么呢?左不过是些钱财。
可她没想到的是,他找的替罪羊是雯儿的亲爹。
初初知晓此事时,静娘是有些震惊的,可很快她就接受了这件事。
因为雯儿爹死有余辜。
望州城中谁人不曾听闻过陈员外的恶名,城中要丫鬟的人家那样多,就算要卖女儿,为何要卖到陈家来?
因为雯儿生的好看,管家多给了雯儿爹五十文。
明知府中有厉鬼,却还要将女儿送进火坑,还要拉着雯儿诉苦,说家里穷的没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等过两年就来将她赎回去。
三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
他甚至没来看一眼!
查出所谓的真凶后,雯儿真的信了那荒唐的说法,以为他爹是爱女心切,所以一怒之下为了他杀了陈员外。
可那天,雯儿知道了真相,知道了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是她这个好姐姐害死了自己的亲爹。
“她也死了。”血丝布满双瞳,泪在姣好的容颜上留下难看的痕迹。她的嗓音有些沙哑,静娘说:“过会,我也要死了。”
到了这般田地,她还是怕死。
可那个男人找上来的时候,她已经到了一定会死的境地了。
静娘是不想残害无辜之人的。
一个无辜的,有家人陪伴的,幸福的姑娘,为什么要死在她手里?
可他不许。
那些被她送离陈府的姐妹又被绑进魔窟。
不做,那就都去死。
她没办法。
她们这些人,是真的想活,也是真的好不容易才得了生机。
静娘只能如此。
她泣不成声,不停地向宿月道歉。
作为无辜被害者的宿月不想安慰静娘,却又没法怪她。
如果有人拿她弟弟的性命威胁自己,让自己去杀人,她也会去。
宿月只能转过头去,闭上眼睛等死。
这种药她没试过,那批试药人的死状她却是知道的,不算难看,她能接受。
宿月用手整理整理衣服,又摸摸自己的头发。
若是知道又这一劫,她肯定会换上自己最漂亮的衣裳。整日泡在厨房里的她每日素面朝天,遗容还是这般模样实在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