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

    翌日,吴侍中照惯例,教导新晋采女宫规礼仪。

    元尽之几乎一夜未眠,一早新人又闹,承幸宫宫女仅仅三人,八人的梳妆挨个轮下来,难免有人一连串的抱怨。

    她随手给自己绾了个发髻,自小母亲便教导她挽发梳妆,就是沦落到无人侍奉,也能自顾。

    她掐指算了算今上的年纪,也算一个男子盛年之时,这三年,仅有许惠妃与林昭仪有过身孕,不免疑心上头,或许朱喜说得没错。

    这人多了就难免要争要斗,元尽之不怕,就怕皇上的身子骨不结实。

    隔壁的屋子久久不住,朱喜昨儿刚搬回来,难免有些杂乱,元尽之不请自来,厚着脸皮蹭过去,就想问问她。

    这皇上的身子骨可硬朗,那方面可持久,喜欢玩什么花样。

    朱喜在窗前遥望,好似见到什么惊奇的事儿,骤然起身下楼,她也不嫌事大紧跟着。

    二人撞上方贵人从侧殿里出来,她道明缘由,竟是吴侍中请她讲课,奈何她嘴笨被请了出去,三人倚在窗边听着里头的动静。

    侧殿里,吴侍中正为新人讲解宫规,“采女侍寝后方可册封良人,御女不必侍寝亦可册封位份不定。良人之上有淑人、贵人、嫔、贵嫔、婕妤、淑仪、婉仪、昭仪,再是妃、贵妃、皇后。”

    新人掰着手指头记着后宫位份,亦如当年的她们。

    “这嫔与贵嫔挨在一处,那淑人淑仪怎么不挨在一处啊?”

    问话的叫叶琰,这问题问的刁钻,众人纷纷笑了出来。

    她们还在嘻嘻哈哈,吴侍中嘴角的笑意却是淡了下来,“接着下官要说的,请各位听好。”

    她语气如寻常冷漠严峻,“自太祖皇帝驾崩后,徽明皇后下的第一道旨便是,无子者殉葬。”

    众人脸上顿时没了笑意,方才还笑嘻嘻的叶琰,直接倒了下去。

    “下官再讲徽明皇后的第二道旨,入冷宫者活殉。”

    薛容好不容易将叶琰弄醒,谁知她听到第二道旨又昏死过去。

    朱祥如同当年的朱喜,战战兢兢地问:“什么是活殉?”

    “将人活着带进陵墓,然后封死墓穴。”吴侍中说得轻描淡写。

    时隔三年,朱喜仍会吓得腿软,方贵人紧揪着帕子,元尽之更是不禁干呕起来。

    她们是如此,更别说里头的人了。

    一连五个人被抬出来,朱喜憋笑憋不住了,方贵人怕吴侍中听见,赶紧将二人拉走。

    “三位,且慢。”

    三人无奈转身,吴侍中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让她们老人照顾下新人罢了。

    “这承幸宫是没人了吗?”朱喜嘴上不平,还是去照料朱祥了。

    钟舒芸吕懿柯神情恍然,叶琰陈嫦一醒来便大呼小叫,一声道谢都没有。

    方贵人素来随和,可元尽之才不留下来受气,她拉着方贵人便走,瞧着前门大开,正对着尚文院。

    依照宫规,她们走动有限,但凡出了规限,难免要被提醒一番。

    瞧着狭小的四方天地,元尽之不禁疑问,“方贵人,你不觉得,这承幸宫很像民间的客栈吗?”

    方贵人笑道:“据说当年太祖皇帝在外征战之际,徽明皇后掌管大军粮草物资,但立国岂能没有皇宫,为了节省开支,便将自己娘家扩建,连着当地官府和几条街一并囊括,这承幸宫从前可能真的是客栈吧。”

    这倒是头一回听闻,从前只听父亲说起过,前朝大齐尚在之时,银阙城原名银珠城,不过是银州这个不毛之地里较为繁华的小城,自太祖皇帝建国后建都于此改名银阙。

    银阙珠宫,曾是她心中的天上宫阙,是她一心想要进宫的缘由之一。

    她心中苦涩,说出憋了三年的一句话,“谁想到呢,大晨的皇宫竟与民间的楼房相差无几。”

    方贵人悄悄警告她,“你可别跟那朱良人似的乱嚼舌根。”

    她无力地倚在墙上,“入宫女子固然有不清楚那条祖训的,也未尝没有一清二楚,还往死路上走的,不过是冲着荣华富贵想赌一把。可你瞧瞧,这里哪像正经皇宫的样子,若是能迁出去过过正经妃嫔的好日子,死也不亏。前有昭华贵妃,后有林昭仪,皇上什么机会都不给我们......”

    “够了!”

    方贵人随和的脸上难得见到了一次怒意,眼见她负气而去,元尽之自觉失言,这话好似伤了她。

    夜里,叶琰来访,态度也与早前不同,“元姐姐,早上我也是一时受惊,还请你不要见怪。”

    她态度转变定有要事想求,她模样小巧玲珑,与自己的妹妹有几分相似,便不计较白日之事,迎她入内。

    “姐姐,你这间房倒比我们的通风好。”

    叶琰猛地夸赞,她只淡淡一笑,“妹妹若是想知道宫内人和事,只管问便是了。”

    话既然说开了,叶琰冷下脸来,“这宫中的人和事,我在宫外略有所知,只是这殉葬倒是头一回听闻。”

    说起这个,她也不知如何安慰。

    三年前,她有选择的余地,落得这个地步,算是她咎由自取,可如今已身居宫中别无退路,既无回头路,唯有自救。

    叶琰见她久久不语,自知说错话,连忙道歉离开。

    不料,元尽之却抓住了她的手臂,眼中带着渴望,“我知道谁可以帮你。”

    仅靠薛容一人是不够的,叶琰自己送上门,这个机会决不能错失。

    她匆匆又潦草地提了一嘴,纪妃出事皇后是靠不上了,左贵妃功勋之后,一般人她瞧不上。

    “最得宠的是林昭仪,同她交好的许惠妃与我一同入宫,你侍寝后便会搬出承幸宫,你记得一定要登门拜访,你向她示好,她也一定帮你承宠。”

    元尽之紧握她的手,她也不求得宠,只求能搬出去,她就有机会结交高位的娘娘,便有生育皇嗣的机会。

    傍晚,众人在前院中彷徨,似是在等待什么,杏儿从外头跑进来,“来了来了。”

    随即吴侍中踏入宫门,与她同行的还有长乐宫的管事陈公公,这架势她们三个老人自然明白,今夜有人要侍寝。

    “恭喜陈采女,今晚侍寝。”

    陈嫦喜极而泣,连谢恩的话都说不清楚。

    朱喜朱祥瞪大了眼睛,这有苦难言之景,令人记忆犹新,想当初,朱喜也截过胡,真是风水轮流转。

    元尽之奇怪,其实谁前谁后,有什么区别呢,只要别像自己一样,头一回侍寝便克着了皇帝。

    十几名宫女侍奉陈嫦沐浴更衣,声势浩荡,引得余人惊羡,原先愤愤不平的朱喜,一如反常,屁颠屁颠地去拍马屁。

    从屋内到屋外,朱喜的嘴巴就没停过,直至人上了步辇出了承幸宫。

    元尽之嫌楼下太吵,躲回房去歇息,只是三更已过,她仍旧睡不着觉,胸口堵得难受,一阵莫名的心慌。

    嘭得一声,承幸宫的大门似被人撞开,她披上衣裳,心惊胆战地下了楼。

    前院里齐齐站着两排人,气势汹汹,吴侍中问及石媪和果儿的去处,杏儿称她们去找小桃了。

    为首的王公公是未央宫的掌事,见妃子都到齐了,拖着尖尖的嗓子,“非是奴才叨扰娘娘们,只是事关重大,还请娘娘们莫怪。”

    “查仔细了!”

    话音一落,身后之人蜂拥入内,钻进各房,翻箱倒柜,衣物钱财全权搜罗而出,堆积在前院空处,一时扬起些许灰。

    唯有一人衣着华贵不似太监,又看不清面容,他用袖子捂着嘴鼻,咳了两声,喃喃道:“难怪叫小冷宫,呛死人了。”

    “承幸宫还有这称号。”

    元尽之不免喃喃自语,莫不是因为她,想到此处也有几分难堪,不由捂着面容。

    那男子明显留意到她,二人看不清彼此,却对视了许久,有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王公公,都在这了。”

    众人惴惴不安,都自认清清白白,也都怕被人栽赃嫁祸。

    王公公拿起一盒玉簪粉嗅了嗅,一时眉头紧锁,那男子接过翻看又呛了几声。

    “敢问这是哪儿位主子的呀?”王公公郎朗问道。

    大家察觉此事非同寻常,谁都不敢认下来。

    吴侍中见此皱眉,“是谁的就站出来,若是无人肯认,那只能带各位娘娘去宫正司审问了。”

    一刹那,朱祥一手指向朱喜,“是她的。”

    朱喜微微张嘴,只能自认倒霉,假意又看了看那盒子,应声道:“是我的,只是刚才离得远没有看清。”

    既然有人认了,王公公便道:“那请娘娘跟咱们走一趟吧。”

    朱喜皱着眉退了一步,“请问公公,到底何事?”

    那男子挥了挥手,颇有几分怒意,“带走!”

    话毕,有人拽着朱喜往外拖,听她大呼小叫,王公公掏了条帕子塞她口中。

    朱喜陈嫦的东西全都装箱带走,房门也被上了锁。

    众人何曾见过这番场景,方贵人摸着步子走至吴侍中旁,“敢问大人,朱喜可是偷盗宫中财物?”

    吴侍中却二话不说,承幸宫大门紧闭,还能听到门外上锁的声音,心知绝非盗窃这么简单。

    啪!

    愣神间,一声巨响传来,回头看,那朱祥捂着面孔,眼泪水哗哗往下流,薛容吓得往一旁躲去。

    夏彩玉拎起朱祥的衣领逼问,“你同那朱良人到底做了些什么?还有你!”

    她又指向躲在角落里的杏儿,“我看到你偷偷塞东西给朱良人,你到底给了她什么!”

    朱祥只是哭泣着,她什么都不说,其余人生怕被当成同伙避之不及。

    方贵人仍是一副和事佬的态度,“今晚到底出了什么事,咱们都没弄清楚,朱采女同你们都只来了几天而已,怎么能断定一定是她的错?”

    夏彩玉丢开朱祥,耻笑一声,“我知道方贵人您是大好人,那朱良人可是被拖着走的,咱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犯的事儿定不是小事,贵人就不怕被她牵连吗?”

    两人一人一句争执不休,元尽之拦在她们中间,“两位就都先别吵了,若是引来吴侍中就麻烦了。”

    她自知人微言轻,可方贵人若是压不住场子,这承幸宫就乱套了。

    “既然此事与朱采女和杏儿脱不了关系,不如今夜就把事情理理清楚,横竖大家都睡不着。”

    她又瞧了眼吓得哆嗦的杏儿,“杏儿,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杏儿环顾四周,似要躲藏逃跑,她却一步步逼近,“杏儿,这前门已被锁上,后门定然也是,我们都出不去,你是要往哪儿跑呢?”

    杏儿绝望中淘淘大哭,“朱良人只是要奴婢去她曾经住过的行云宫,取一盒玉簪粉,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杏儿一个婢女自然难知其中玄机,朱祥也哭得差不多了,情绪也平稳下来,元尽之又问她,“那你可玉簪粉有什么玄机?”

    朱祥迟了迟才道:“朱良人说,那玉簪粉是林昭仪常用的,皇上喜欢,让我侍寝时用上。”

    方贵人是宫中老人,自比旁人更为敏锐,“你打开过吗?是什么颜色,或者什么气味?”

    她只说跟寻常玉簪粉没什么不同,但杏儿抬起头道:“颜色比寻常玉簪粉要淡得多,气味么像茶花,别的奴婢也看不出了。”

    “啊!”方贵人连连后退,元尽之赶忙扶着她,“方贵人,到底怎么回事?”

    方贵人拉起杏儿的手逼问,“你确定是茶花?”

    从未有人见她这幅模样,杏儿吓得哆嗦,颤颤巍巍道:“奴婢母亲会种植茶花,自然认得。”

    话毕,方贵人双腿颤栗,止不住地后退,说出了一件十五年前的往事,“皇上因食用茶花饮重病一场,自此宫中不准种植茶花,也不准出现任何带有茶花的东西,包括绣花的图案。”

    几人有些迟钝,尚不知这其中的关联,元尽之却身子瘫软倚在柱子上,“所以,是皇上出事了...”

    这下,她们听懂了,有人惊恐,有人掩面而泣,有人下跪祈祷。

    叶琰楞在原地,朱祥不断念道与我无关,夏彩玉一屁股坐在地上,没了先前的气焰。

    只有方贵人似是早有准备,静静闭上眼睛,只等待明日辰时,这承幸宫门能否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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