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盛元十七年,冬至。
“吁——”
两匹枣红色的同时停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一男一女利落下马,径直推开了宅院的后门。
大风漫卷,许是平常负责打扫的小厮偷了懒,鹅暖石小道上积了好几簇的白雪,为首的素衣男子踩到了埋藏在雪中的枝丫,发出一阵闷响。
他不喜皱眉,想起今日的要紧之事,没有发作,疾步拐过中央的墨色镂空长廊,直逼院子的前堂而去。
此时,穗穗正坐在茶榻,支着脸望向底下的大树中央,眉眼呈现些许向往之色。
细雪慢落,屋檐下挂着晶莹剔透的排排冰棱,配上绽放正艳的腊梅,红白交映。容颜姣好的少女穿着鲜艳的衣裳,三两成对,手上捏着雪团,互相朝着对方砸去,躲避时带动着衣衫,如同轻巧美丽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
很快,这副美景就被刘妈妈的呼唤声打破。
“姑娘们,我有要事要说。”
话音刚落,底下的姑娘们不由自主地收了脸上的笑容,匆匆忙忙地为对方整理着衣襟。
偶尔冒出的一两声惊呼消失后,院子恢复了以往的安静。
穗穗回过神来,起身向楼下走去。
等她下楼时,刚才还欢声笑语的人们悉数站成了两排,有的半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有的绞着手里的帕子神色惶惶,更有的,咬着唇身子轻轻发抖……
也有那么几个大胆一点的,抬起眼揣摩着大家的神情。
刘妈妈是一个绰有风姿的美妇,保养的极好,端坐在上首,凌厉的眸子扫过众人忐忑不安的神情,满意的嗔笑一声。
“这么紧张作甚?”
听到楼梯传来的动静,她止住话音视线也随之变了方向。
穗穗今日穿了一件素绒绣花袄子,下身是月白色金丝束腰直裰,手里拿着精致小巧的汤婆子,仿佛没看见他人各异的目光,步伐轻盈地向前方走去。
等步履一停,已然到了这群姑娘的最前方。刘妈妈就见那张未施粉黛的芙蓉面对着自己抿唇笑了笑。
“刘妈妈,我来晚了。”
刘妈妈对美丽的事物一向容忍度较好:“不碍事。”又拍掌笑道,“如何走路是你们每日都要学习的内容,若是你们能有穗穗这五六分样子,我也不会押着你们天天学两个时辰。”
“今日召你们前来,是正四品的刑部侍郎收姨娘,去了就是正经主子。”
“侍郎夫人想找个容貌不错又懂事听话的,翠兰,准备明日去侍郎府。”
以往的人,去处不过是一些有名的富商员外。
其他人虽然害怕,心思却活跃了起来。
第二排第一个姑娘便是翠兰,她是一个聪慧又有野心的姑娘,并未被刘妈妈描述的荣华富贵冲昏了头脑,刚才还有些骄傲的面庞顿时花容失色:“刘妈妈,我不过蒲柳之姿,正四品的侍郎,我怎高攀得起?”
高门大户里面的阴私之事不见少数,外面清白的姑娘不要,寻瘦马当姨娘,还是当家主母要人,这里面没有弯弯绕绕谁信?
翠兰有着一副如黄鹂鸟动听的好嗓子。说话时,宛转悠扬,听得人心都酥了。凭借这副喉咙,对比起其他姑娘,也更有底气一些。
“要去,也应该是我们之间的翘楚穗穗去啊!”
翠兰自认自己相貌不输她人,可刘妈妈对她们一贯疾言厉色,却独独把穗穗当眼珠子一样,大家都是瘦马,谁又比谁高贵?她心里不忿,平日没少针锋相对。
刘妈妈自然知晓她是一个什么性子的人,她不欲与一个自己掌握生死的丫头说那么多,眉头一竖,就要出声斥责。
堂外一道男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话。
“没有价值的人,只有死亡一个下场。”
从头到尾,穗穗脸上都是平静的。而此刻,却荡起了波漾。
她一转身,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皱纹叠生,疤痕遍布的扭曲面容。
听到这道声音,刘妈妈脸上堆起了笑,捏着手中调教瘦马的条子,缓步走到了翠兰的旁边。“阿刀大人言之有理。”接着嗤笑一声,淡下了声音,”你还有何意见?”
翠兰余光觑见,虽然害怕那虎虎生威的条子,但更怕阿刀佩戴的冒着寒光的利剑,此时此刻就像老鼠遇到了猫,恭顺极了:“翠兰不敢,但凭妈妈做主。”
刘妈妈恢复了脸上的笑容,眼珠一转,便瞧见阿刀大人的目光停在了最前面。
她心里一咯噔,就听阿刀语气不善道:“其他人都出去,穗穗姑娘留下。”
门被突然打开,两人裹挟的猎猎寒风争先恐后涌入室内,刚才还烧的噼里啪啦作响的黑炉哑然熄火,屋子被一片冰冷包围,透过衣襟缝隙,无情侵袭着在场之人的每一寸肌肤。
闻言,早已被吓得脸色发白的其他姑娘微不可见不由松了口气,成鸟兽状散开,鱼贯而出。
这个其他人,自然也包括了刘妈妈。
等刘妈妈三步两回头出了门,又把门带上后,穗穗这才出声: “我阿姊呢?”
仔细听,能听出轻柔声线中的颤抖。
“姣玥执行任务不知所踪,你作为主子培养的瘦马,她的亲生妹妹,自然应该帮她完成任务。”
“你应该庆幸,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她叛变。”
穗穗心里的侥幸被彻底熄灭,死死掐着手心的手也失了力气,浑身上下冒出密密的冷汗。
皎玥,她的双胞胎亲生阿姊。
盛元七年,岭南突发山洪,那时她和阿姊偷摸出去赶集,虽免遭洪水直面肆袭,但不得不和爹娘走散,流离失所,成为了向雀阳逃亡的难民。
一对无依无靠的小娘子,变成了人人可辱的卑贱之人。身上仅剩的几个铜板被抢了一干二净,衣衫还破了几个洞,饿得瘦骨嶙峋。
就当穗穗以为自己要活活饿死之时,阿姊带着一个满脸疤痕的男人来了。
阿姊说:“我们得救了。”
至此之后,她被送到这里,学习琴棋书画,学习如何勾引男人,学习怎么当一个瘦马,此后再未体验过饥寒交迫的滋味,却也十年未曾踏出这里一步。
阿姊跟阿刀走了,成了在刀尖舔血的死士。如今自己也要被阿刀带走了。
她了解阿姊,阿姊从不做没有打算的事,不会有事的。
穗穗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
阿刀见她不说话,却失了耐性,随手倒了一杯桌子上的茶水,大步上前,伸手掐着眼前女子的下巴抬起,丝毫不怜香惜玉地将手里的药丸和茶水一并灌了进去。
“咳…”
“咳咳……”
茶水又猛又急,穗穗还未反应过来,药丸就毫无感觉入了肚。
眼见唇角顺着流下的茶水要浸湿外面的那一层褥襟,男人立马松了手,冷眼瞧着面前女子狼狈的模样。
手指压过的地方,一片片红痕触目心惊,随即跃然纸上的是火辣辣的疼痛。不适的感觉仿佛还犹拢在喉,她顾不得摔在地上铃铃作响的汤婆子,扶着桌岸遮帕弯腰猛烈地咳嗽起来。
还未完全缓过来,突然开始头昏目眩,踉踉跄跄站不住身子。
双眸一闭,临近晕倒之际,阿刀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是毒药百香醉,每月十五,不吃解药必会活生生痛死。”
“你不再是瘦马穗穗,而是皇商周家周岁,太子府的侍妾。”
*
穗穗没想到,连刘妈妈都畏惧的阿刀,也有失言的一天。
她醒来时处在一顶小轿内,身旁跟着的是那日跟在阿刀身后未置一词的黑衣女子,自称是她的婢女晓敏,还没靠进东宫的侧门,就被管事嬷嬷带人拦了下来。被告知从太子的侍妾变成了太子的贴身宫女。
接着,自己带来的小厮马夫被遣回去,晓敏被打发去了其他地方。自己则是一个人住进了离太子居住的玉璋宫不过两条石子路的距离的西厢房的一间耳房中。
东宫目前两个一等宫女,四个二等宫女,还有数不清的小宫女的杂使婆子,悉数住在西厢房。
带她来的管事嬷嬷姓陈,是当今立太子时派去的潜邸旧人。
在来东宫之前,陈嬷嬷已经在宫中沉浮多年。见过怀了身子连带着家族一飞冲天的小官之女,也见过得过盛宠的妃嫔转眼间被贬冷宫潦草余生。
可谓是君王的雷霆雨露,皆是恩宠。一念之下,决定了芸芸众生的命运。
对人心二字不说揣摩的清清楚楚,但也能凭着多年来的眼力看出几分。
在第一次见到这位周家送来的女儿时,饶是见过不少天姿国色的陈嬷嬷也不禁微微愣神。
不过,陈嬷嬷是元后的人,圣上宠爱自己的青梅竹马表妹,也就是如今的贵妃,和端庄大气的元后只有相敬如宾,并无男女喜爱之情。
陈嬷嬷见过元后垂泪的样子,对长相昳丽的女子自然心生不出什么好感。
见人老老实实的跟着自己学了五日的宫规,明面上不曾有半句怨言,沉沉的脸色这才有所好转。
“岁岁姑娘,太子殿下不喜不安分之人,你若一直像现在如此,日子定会好过。”
做了宫女,主子没有赐姓自然不可带姓。岁岁和穗穗同音,听着也习惯一些。
这话既是威胁,也是提醒,穗穗鸦羽似的睫毛颤了颤,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
陈嬷嬷说完就开始打量,试图抓出什么异样。同以往一样,一脸的乖巧。没看出有什么不满,便收回了视线。
不过在这些天的相处,心里也有了一个大概了解。
这姑娘毕竟是小门小户所出,举手投足不免带了几分女儿家浑然天成的娇媚。因着不像是刻意的,也不好苛责,只用心教着,才收敛了几分。
性子虽然胆小,但也只分寸懂进退,是个可以栽培的好苗子。
她点了点头,一锤定音:“明日,你去殿外侯着,先学习如何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