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陈嬷嬷带着穗穗离开了西厢房。
这是穗穗来到这里,不敢轻举妄动,除了学规矩,就是待在耳房收拾带来的金银细软,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厢房外的景色。
过了甬道上铺满石子的小路,前方豁然开朗,檐牙高啄,珠宫贝阙,琉璃红瓦被掩在这片银装素裹下,格外有一番腔调。
途径几个扫雪的小宫女,见着陈嬷嬷,收起了手上的扫帚,微微屈膝。
陈嬷嬷已然习惯,只丢下一句好好做事,便领着穗穗走上了百层石阶,停在了玉璋宫殿门外。
门前,四个宫女规规矩矩站在那里。
其中一个穿着嫩绿锻袄宫装,梳着云髻的圆脸女子余光瞧见陈嬷嬷和身后的穗穗,略一迟疑,走了过来低声道:“嬷嬷,等会小侯爷要来,殿下吩咐,让您做点梅花软糕给小侯爷带回去。”
“行,我等会去小厨房做。”陈嬷嬷让开身位,袅袅婷婷的女子展露人前,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是新来的贴身宫女岁岁,心叶,你先用心教着如何奉茶。”
心叶面色一顿,然后若无其事扬起笑容道:“嬷嬷吩咐,我自然用心教。”
“那我先带人去茶房。”
等脱离陈嬷嬷的视线后,心叶打发了茶房中其他伺候的小宫女,才直视身后这个一来就抢了自己一等宫女位置的周家女儿。
“你之前可学过沏茶?”
在刘妈妈底下讨生活,更重要的是琴棋书画,舞蹈女红。
她没有专门的学过,但是为了讨好刘妈妈,私底下也沏过不少盏茶。
这里规矩森严,沏茶肯定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正思忖怎么回答之际,心叶皱眉道:“你是不想回我?还是你有什么事想要隐瞒?”
穗穗顿时提起一颗心,斟酌了用词:“没专门学过,不过为家父沏过几壶。”
心叶想起了面前之人皇商之女的身份,心里怄的那口气如鲠在喉。
若是这姑娘成了殿下的侍妾,和她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偏偏成了殿下的贴身宫女。
贴身宫女,那可是一等宫女。
心叶作为二等宫女中资历最久的,早就对这个位置势在必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怎能不恼怒?
“那你可要好好学,殿下身边可不留笨手笨脚之人。”
穗穗垂首,虽不知对方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但除了身份暴露之事,她没有其他可怕之事。
“那你先请。”
心叶心中有气,决定露一手,让人知道什么叫自惭形秽,望而退步。
她执起一壶滚烫的开水,选了一套白玉米黄釉内茶具倒水,片刻后,素手一翻,将里面的水倒在旁边的小台处,木筷拾起茶盏中的敬亭绿雪,大约占了三分的位置,手一抬高,悬壶高冲盖瓯而下,嫩绿的茶叶便在茶具中打转。
壶盖撇去漂浮的点点白色泡沫,合上盖子,将茶杯依次并列摆好,再掀开盖子,将茶水巡回注入。
顿时,室内茶香四溢,热汽氤氲。
心叶还没停,最后一步是点茶,极其考验手法,等倒到少许之时,需要一点一滴,均匀落入茶杯,才算大功告成。
穗穗是个不懂茶水之道的人,但也知晓品茗之前先嗅其香的道理。
馥郁浓烈的茶香,即使不啜一口,也能知不凡。
“岁岁,不如你来试一试?”
*
华泱,太子母家的亲表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此次从边疆涑地返京,拜见完当今圣上和太后,便马不停蹄地朝着东宫赶来见太子。
东宫太监总管明春听到动静,从殿内出来,欢天喜地开口:“哎哟,太子正等着您呢,小侯爷您快请进。”
华泱不敢让太子久等,颔了颔首,一把掀开遮挡的珠帘,不疾不徐的起步走了进去。
穿过堂前的紫檀琉璃屏,停在中央的古铜香炉边,华泱郑重地跪下行礼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上首的男子着一身黑色金丝大氅,身仿修竹,鬓发乌黑如漆,英挺的鼻梁下的唇线平直,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衿贵感。
听到华泱的声音,魏玠疏淡的眉眼才扯出一点笑意。
他走下台,亲自将人给扶了起来。
“你我兄弟,不必多礼。”
“含钰,看着是比以前更硬朗了些。”
单单两句话,就让这位少年将军红了眼眶。
含钰是他的字。
这两个字,已经好久没从太子表哥口中喊出了。
华泱感动的快要眼泪汪汪时,魏玠已经收了手,挥了挥衣袍,率先坐在了东侧四扇木槅窗对着的左侧蒲团上。
“一年未见,棋艺可有所精进?”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华泱看到已经摆好的玉白棋子,认命地吸了口气,坐了上去。
也不是不会,只是每次都被杀得个片甲不留,再大的胜负欲也荡然无存了。
明春前后给两人都奉了热茶,默不作声地行了个礼,将空间留给了两位主子。
心无旁骛地博弈了一刻钟,华泱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思,低声打趣道:“表哥,刚刚我从圣上的宫里出来,听说你收了那个皇商周家的女儿?”
在这之前,皇后可是往太子府送了好几次美妾,都无功而返。而这次圣上赐人,太子却未拒绝,说不定真就能让铁树开花呢。
魏玠随手拈起一枚棋子,神色未变,一举一动尽是上位者的从容。
“收了。”
华泱眼睛一亮,欲接着问两句,就看见刚刚还势均力敌的场面顿时被瓦解,自己的黑棋隐隐呈现败落之势。
“如今是东宫的宫女。”
圣上亲自赏下来的,那必然是当妾的。到了不近女色的表哥这里,就成了伺候人的宫女。
华泱心里愈发觉得太后想抱嫡曾孙的希望可以再往后捎捎了。
这个周家他也略有耳闻。
起初周家并不是皇商,只是江南一地的富商,因乐善好施闻名,又常年派往商队与西漠的人打交道,建立了不错的交际,换取了很多名贵瓷器丝绸香料,大部分都进贡给了朝廷。
早些年灾祸不断,邻国虎视眈眈,不能寒了镇守边关的将士们的心,有人主动填充国库,圣上龙心大悦,便下旨给了周家一个皇商称号。
古往今来,都是士农工商,商人虽然有钱,但是地位却很低,如今头顶一个皇字,其他人也不会轻易轻看了去。
但圣上再开心,也不会觉得周家的人能配得上殿下,那只能是周家主动送来的了。太子最不喜被人胁迫,能乐意才怪了。
想清楚此事,华泱啧了一声,不再提及此事,话锋一转:“从涑地一路从南回京城,一路轻装上阵,途径北秋城,也就是成王的封地,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
说到这里,华泱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北秋城城门紧闭,每个人行色匆匆,不见一点欢声笑语。父亲当即下令派人在城门观察,发现整整三日,竟无一只商队入城,而城外,徘徊了一些粗布百姓,询问才得知那里的赋税是律法的五倍之多,百姓吃穿困难,竟然还有房屋被人强占的情况屡屡发生,而城墙除了重兵把守,暗处还藏了许多暗卫。”
“北秋城是成王的封地,父亲不敢打草惊蛇,便绕道而行,耽搁了几日。”
成王,先帝的胞弟。
先帝最支持的是先皇后所出的太子,奈何太子贪污军饷,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弄得朝廷上下怨声载道,纷纷上折请求废除先太子的储君之位。
请愿人数,竟快达半数官员。
不过先太子一脉也不是吃素的,再加上先帝的偏心,两方人足足对峙了半年之久,直到先太子在赏花宴上被抓包与先帝的女人苟且,这场无硝烟的战争才落下帷幕。
先太子被罢黜了太子之位,从此被锦衣卫圈禁。
而那位与废太子暗通曲款的嫔妃,被三尺白绫赐死,连带着九族株连,问斩的闹市血流成河。
就在之后的几天,废太子的生母,也就是先皇后,竟留下一封血书《吾儿冤》,以死明志。
之后的两年,先帝有意无意的想恢复废太子的太子之位,奈何朝廷动荡,倭寇流行,没有一个顺理成章的名头,到驾崩都未实行。
因此,当今圣上上位时,为了先安抚朝廷内外,实行的仁治。只处理了废太子党窜的最凶的几家,不免埋下祸根。
成王浑水摸鱼回了封地,明面上没插手先太子的事,又是长辈,看着这么些年安分守己,背地却当上了土皇帝。
若不是他们低调回京撞见,这百姓之苦不知道还要被瞒多久。
华泱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们回朝就算再低调,成王那边得到消息也定会收敛。在想找证据,怕是难了。”
“就是治一个失察之罪,能为那些难民出一口恶气也好啊。”
魏玠撩起眼皮看向窗外背对着自己的亭亭玉立的倩影,眸底沉沉,涌动着辩不分明的情绪。
“确实有些蹊跷,还得细查。”
华泱特来告知,就是为了让太子心里有个底。
他们虽为太子的母家,却只愿百姓安居乐业,不想成说书先生口中祸害讨伐的那等子外戚。
况且就算真有这个心思,太子也断不会容忍。
重要的事说了,接下来便是一些不打紧的边关趣事。
例如他带兵巡逻,途径一处山洞,发现里面草根摇动,拿着兵器警觉高喊里面的人快快出来伏诛,本以为是敌国奸细,结果走出来的是衣衫不整的一男一女,在做那档子事。
询问后才知晓,这俩是知州府里的逃奴,擅自私定终身不为主子接受,这才偷偷跑了出来。
又因偷跑被知州府下令追捕,不得不留宿荒山,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逃奴这种事屡见不鲜,真正让华泱诧异的是,如此窘境都不忘做颠鸾倒凤之事。
魏玠对此,冷声点评了一句:“若困住在儿女私情,便难成大事。”
华泱一惊。若是让父亲知道自己三言两句就让太子对女色更加深恶痛绝,怕不是要剥了自己的皮。遂连忙换了其他的话题。
直到天色渐晚,日落西山,华泱这才止住话头,起身告辞。
他出来时,便听见旁边有湘妃竹波动的声音,再放眼一望,一履尖跨过横木门槛,似阳春三月杨柳般袅袅婷婷,清澈明亮的眸子顾盼生姿,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华泱艰难地收回目光,压下声音询问快步跟上来送他的明春总管。
“刚才那个女子,就是圣上送过来的周家人?”
明春其实并未仔细见过,一心都是把梅花软糕送给小侯爷。不过想着陈嬷嬷说今日将人带了过来,如实答道:“前几日在学宫规,今日才送了过来。小侯爷,莫不是有何不妥之处?”
华泱摇摇头,感叹道:“表哥真是块冷冰冰的砖头啊。”
“这是殿下特意让陈嬷嬷做的梅花软糕,吩咐奴婢给您带过来。”
“好久没尝陈嬷嬷的手艺,帮我谢过表哥。”华泱接过递来的黄花梨食盒,朗声道,“行了,明春公公别送我了,表哥那里离不得你,我先回去了。”
见状,明春笑着点头:“小侯爷慢走。”
等他转身进了殿内,便瞧见太子手指轻敲着桌面,忽的笑了一声,嗓音耐人寻味。
“明日让她近身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