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妇穿着喜服端坐在房间里,手上握着一柄羽扇遮住了脸。
她身上的玄色喜服在领口与袖缘处绣着细浪般的纹路。衣襟、袖口和下摆处用暗红色的丝线绣着绣着繁复的芍药纹样,花瓣层叠舒展,枝叶蜿蜒缠绕,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她的腰间束着一条宽幅的腰带,上面整齐地缀着一排小巧的贝壳薄片,每一片都被打磨得圆润光滑,混着几枚精巧的铜铃,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她耳垂上那一对海螺耳坠——螺壳薄如蝉翼,通体莹白,表面却雕着鱼戏莲叶的花样,一眼便让人瞧出是田小匠的手笔。
齐人善乐舞。
田小匠对了一轮又一轮的歌,嗓子都有些嘶哑了,这群姊妹婶婆才勉强算他过了关。
田小匠用袖子抹了下额头的汗,长舒一口气。
他乖巧地朝着王大娘行了个礼,又对着屋里的姊妹婆婶做了个揖,随后把新妇稳稳地背了起来。
大伙围在他边上,放声高歌,热热闹闹地将新人往外送。
王大娘趁着没人,偷偷摸了把眼睛。
精心呵护了十几年的心头宝,今朝就要嫁作他人妇,她一想到这,心里就有说不出的伤感。
都是一个村的,离得又不远。
没一会儿,田小匠家的方向就传来了爆竹声。
礼成,该开席了。
尘埃落定,王大娘的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
她赶紧招呼着院子里的客人落座开吃。
卫菱想到帮厨时,喂到她嘴里的那口炙鹿肉,筷子就伸了过去。
放得时间有些久,肉已经凉了。不如热得时候汁水丰厚,肉变得又柴又腥的。
卫菱入口才嚼了两下,便恶心的想吐出去。
她皱着眉头,偷偷扫视了一圈桌上的人,梗着脖子,硬生生地把嘴里的肉直接咽了下去。
她可不想成为明天村口情报中心的核心话题。
生切鲤鱼片配紫苏,她不敢吃。香草酒蒸的鸡鸭肉,她不想吃。用河蚌炖得豆叶浓汤,她不愿喝。
卫菱的目光在菜肴间徘徊,最后把筷子伸向了海错拼。
清蒸出来的海鲜总不会出错。
蒸熟的蛤蜊大咧咧地开着口,卫菱用筷子一戳,蛤蜊肉就从壳上脱落下来。
泥沙吐得干净,鲜甜的蛤蜊肉质鲜嫩。
卫菱见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抢着桌上的肉食,便更加心安理得地挟了一只巴掌大的虾。
她的口味,还是不能入乡随俗。
吃不惯啊!
光吃菜,卫菱总觉得肚子空空,不得饱。
她端着碗站起身,装了小半碗的黄米饭。
随后,她拿起汤勺往上面浇了些煎肉酱。
还是这个,能填饱肚子。
她低着头,正专心致志地吃着饭,眼前突然伸过来一双筷子。
翠绿的韭菜混着一小块金黄的鸡蛋就这么降落在她碗里。
卫菱惊讶地抬起头,就见坐在她身侧的嫂子,又从菜盘里给自己抢了一筷子回来。
她也正是下午投喂卫菱鹿肉的那个人。
卫菱裂开嘴,冲着那个嫂子笑了一下。
随后,从海鲜错里挟了只虾。扒好壳,把虾肉投喂给了那个嫂子。
你也吃。
卫菱傻乎乎地笑了一下后,继续低头吃了起来。
肉酱吃多了,卫菱觉得有些腻。
她记得,桌上好像有盘腌蒲笋。她刚想着挟一筷子,就发现菜盘早就空空如也了!
她呆滞地左瞧瞧,又看看。
盘子、陶盆的,都不用洗了。
连点油汤都没有!
卫菱嘴巴微张,被街坊四邻的战斗力惊得不轻。
等她把碗里的黄米饭都吃完,王大娘已经带着人忙着清桌子,开始洗洗涮涮了。
卫菱赶紧撸起袖子,把自己的碗和桌上的碗摞起来,加入打扫的大军中。
洗碗的时候,许是王大娘家的菜烹得太闲了。
这群女人竟然开始拿卫菱打趣。
一个劲儿地问她为何还不婚嫁。
卫菱眼观鼻,鼻观心。
只当自己是个聋子、哑巴,专心洗碗,全当听不见、说不出。
然而这群嫁过人的夫人,说起话来,丝毫不顾忌尺度。
她们敢说,卫菱都不敢听。
她的脸简直比刚才桌上的虾还红。
擦干手里最后的一只盘子,卫菱长叹一口气。
可算是熬过来了。
此时,已经快戌时了。
天色已晚,大家把手上的活干完,纷纷开始跟王大娘告别。
卫菱混在一小撮人里,偷偷打了个哈欠。
她是真累了。
“小卫女!”
卫菱顿住脚步,停了下来。
她转身回过头,就见王大娘对着她招了招手。
“你来。”
她笑着喊卫菱过去。
卫菱眨巴下眼睛,有些不明所以。但她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
王大娘笑得跟朵花似的,脸上的褶子全堆在了一处。
卫菱站在王大娘对面,跟她大眼瞪小眼,等她发话,说明喊她过来的原因。
等啊等,等得卫菱实在忍不住,打了第二个哈欠,王大娘才张了嘴。
“来。”
她抓着卫菱的手腕,将她往厨房带。
王大娘偷偷摸摸地往门口和院里都张望了一圈,卫菱有样学样,也跟着她眼神四处瞟。
见眼下,人确实是都走光了。
王大娘才轻手轻脚地拉开了橱柜的木门。
卫菱一眼就瞧见了里边的东西。
王大娘从里边把碗端了出来。席面上每样菜,这碗里都夹了些。满满当当,堆成了小山尖的样子。
“这是……”
卫菱歪头,不明白王大娘这事何意。
“拿回去,慢慢吃。”
王大娘把碗放到了卫菱的手心,沉甸甸地分量重地她一激灵。
“不行,不行,这不成……”
卫菱赶紧推辞,将碗往回退。
她是万万不能拿的!
哪有连吃带拿的道理!
“听话!”
“拿着!”
王大娘的语气重了些,卫菱回绝的动作瞬间僵住。
见她怔住,王大娘放缓了语气。
“刚才在席上,你这孩子都没吃什么。来得时候又拿了那么多的礼,这都是你应该拿的!”
这……
卫菱低头,瞧着碗里的东西。
“那我可厚着脸皮收下了。”
卫菱对王大娘笑了笑,寻思着,将碗送还回的时候,大不了把它再装满就是了。
见她答应了,王大娘又笑成了一朵花。
借着月光,卫菱端着东西往家里走。
手上的重量,让她心里有种暖暖的暗流随着血液朝全身流动。
卫菱走到家门口,刚准备腾出一只手开门,吱呀一声,门自己开了。
“你还知道回来!”
徐子烈哀怨的眼神,配上可怜巴巴的语气,让卫菱的心咯噔一下。
遭了!
忘了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两个壮丁了!
她脸上堆出一个讨好的笑,把手里王大娘给她的碗往徐子烈面前推。
“吃了吗?”
大晚上的,连村里的狗都不吠了,卫菱家还“灯火通明”的。
无他,徐子烈和刘骁都没吃饭呢。
卫菱打着哈欠,坐在凳子上等徐子烈生火。
她准备把那碗菜混在一起给他们热一下算了。
她又打了个哈欠,眼眶包不住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她抬起袖子,刚要擦一下,脸上突然被人抹了一把。
她张开的嘴还没合上,就那么直愣愣地转过了头。
“你干嘛?”
徐子烈被问得一愣。
指腹下是卫菱细腻的脸肉。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个举动。
他眼珠转了半圈,手上拇指和食指用了些力气。
“还能干嘛,让你清醒清醒,别睡着了,让我饿肚子。”
疼!
卫菱挣扎着打掉了他的手。
是这样嘛?
她看着他,揉了下被徐子烈掐过的地方。
他的耳朵,为什么红了啊?
卫菱把头伸过去,想瞧清楚些。
还没靠近,就被徐子烈用食指把头往后推。
“凑那么近干什么,热不热?”
他慌了?
卫菱眯起眼,审视着徐子烈的神情。
那眼睛眨巴的,快把灶台扇感冒了。
莫名其妙!
卫菱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站起身,挽起袖子往外走。
洗干净手后,她又走回了案板。
吃吃吃,就知道吃!
卫菱骂骂咧咧地从橱柜里舀了些面出来。
加水揉成团后,再擀成薄饼状,一层压着一层叠起来后,卫菱一手扶着面,一手用刀细细地切成丝。
随后,再把小碗里剩余的面粉均匀地撒在“面丝”上,避免面粘连在一起。
卫菱手指用力,将面抖落开,铺洒在案板上。
水烧开后,她把切好的面条下了进去。
用勺子从油坛子里挖出一小勺猪油,再加些酱清和盐。
待面条煮熟后,卫菱舀了几勺沸腾的面汤浇在碗里。
勺子搅拌,等碗里的调料全部融化后,她用筷子挑起面条装到了碗里。
最后,再往里补些面汤,撒上翠绿的葱花。
“端过去吧。”
卫菱把两碗面和折箩菜全放到一个托盘里,让徐子烈往桌子上端。
被这么一折通,她的睡意也散了大半。
想到院子里的豆腐,卫菱便也不急着睡了。
干豆腐的做法跟豆腐相似,却又大不相同。
掀开一层纱布,焦黄色的干豆腐正黏在下一面的纱布上。
卫菱小心翼翼地捏起一角,轻手轻脚地去撕。
尽管她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没能将它完完整整地撕下来。
“怎么这么难啊!”
好在是留着自己吃的,不是拿出去卖的。
“唉~!”
卫菱叹了口气,更加聚精会神地去撕扯下一张干豆腐。
接连几张,她都撕得七零八碎的。
但渐渐地,她开始掌握了受力的诀窍,可算是成功地将干豆腐完完整整地剥离了下来。
“成功了!”
卫菱举起那张干豆腐,开心极了。
这是她第一张完整品!
她另拿了一张盘子出来,将它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也不知道是她领悟力太优秀,还是熟能生巧。
后边的干豆腐,就没几张破损的。
一整板都处理完,卫菱的腰酸的快直不起来了。
她还真是个劳碌命啊!
卫菱扶着腰,左右转了转身子。
好疼啊!
她望着还有一阵板没处理的豆腐,瞬间耷拉下了头。
“唉~!”
卫菱从厨房出来,准备把那板豆腐挪去厨房。
她还没伸出胳膊,忽然感觉头上投下来一片阴影。
“我来。”
徐子烈握住卫菱的胳膊,把她拉倒一边,帮她把豆腐搬到了目的地。
“你快去吃吧!”
卫菱扶着他的胳膊,踮起脚,在他耳边道。
再不抓紧,刘骁就要把他的那碗也吃了。
徐子烈闻言,扭过了头。
果不其然,刘骁正贼眉鼠眼地盯着他的面呢。
“嗯!”
徐子烈坚定地点了下头,大步流星地走了回去。
折箩菜,最是香了。
混的素的混在一起,再一热,味道各有千秋,又及巧妙地融为一体。
只用少许调料的手擀面,面汤清爽,配上大油的折箩菜,将单调的面条口感变得丰富了起来。
卫菱的豆腐还没切完,徐子烈把碗都刷碗了。
他也没急着走,就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陪着卫菱。
昏黄的烛光让人的视野都变得朦朦胧胧的。
他望着卫菱的脸,平静的脸皮下,胸膛里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激烈。
“哎!”
卫菱笑着拍了下徐子烈的肩膀,又伸手指了指牛棚。
发呆正出神的徐子烈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牛棚里,刘骁的呼噜声达到了最高声部,下一瞬又消失,徐子烈才明白卫菱的意思。
他偏过头,看向卫菱的笑脸,就像是被她的开心感染到了一般,他的嘴角也上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