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鸢带薄薰离开竹亭,留给姬无寐一个冷静思考的时间。
阳光渐渐变红,从屋檐一路折射过来,穿透花窗分裁出一片片菱形的光影,池鸢踩着这些光慢慢向前院走。
忽然,石子路的尽头出现一道身影,修长挺直好似一株秀竹。
快要靠近时,他转过身向池鸢拱手行礼。
池鸢笑着打量他:“桓公子气消了?”
每每池鸢要调侃桓枕夷时,总会称他作桓公子,这一点桓枕夷也察觉到了,唇角微动,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嗯,气消了。”桓枕夷没有反驳,自然而然的回答反倒让池鸢有些接不住话。
想了想,池鸢问他:“奉清川没事吧?”
“师兄很好。”
“你若实在生气,我可以帮你教训他们,方才没动手,只是不想引得他们怀疑。”
桓枕夷摇摇头:“池姑娘不必费心,我和师兄清清白白不偷不抢,为何会遭人怀疑?”
池鸢微愣,笑着道:“没什么。”
桓枕夷回之一笑,移开眼时神情有一丝微妙的变化,那变化极快,不说池鸢没注意,就连一直盯着他瞧的薄薰也没看清。
“喂小子!你在这等着做什么?”薄薰双手环抱,语气挑衅地质问桓枕夷。
桓枕夷唇角微抿,漫不经心地扫看薄薰一眼,继而向池鸢回话:“我是来寻姬公子的,他带来的人身份不明,若是被搜查队看见会惹出大麻烦。”
“如果是这件事,那你大可不必担心。”
“为何?”
“他失踪了。”池鸢说完提步继续往前院走。
桓枕夷怔了怔,紧跟在后:“失踪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日。”
“今日……”桓枕夷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沉思。
池鸢见他不跟回头看了一眼,带着薄薰拐出长廊向奉清川的卧房方向走去。
沉夜携卷云梦泽的水雾滚滚而来,池鸢坐在屋檐上,脚边正好挂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光引来一群飞虫,但它们不敢靠得太近,只在屋檐下游离。
就在这时,一道墨黑的身影从檐下窜了上来,摘下面罩对池鸢道:“久等了。”
池鸢打量着姬无寐,见他从头黑到脚,心里也考虑着自己要不要换一身。
“池鸢?”见池鸢不说话,一直盯着自己看,姬无寐还以为是着装哪里欠妥,展开双臂,在池鸢面前转了一圈,“我身上哪里不对吗?”
“你很对,我有些不对。”
“啊?”这话让姬无寐有些摸不着头脑。
“好了,走吧。”池鸢没给姬无寐的反应时间,拽起他的袖子,一个跃步,踩着院墙的枝桠瞬间飞出老远。
呼啸的冷风吹得姬无寐面颊生疼,不止脸疼,他的手也被勒得很疼,“池鸢,你没必要带着我跑吧?我是会轻功的……”
“我嫌你速度太慢。”
姬无寐老实闭了嘴,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被池鸢带着跑,终于在飞了两个小岛的路程,池鸢才慢下速度停在一棵榆树上。
榆树不远处就是比武大会的会场,池鸢带姬无寐站的位置,就是前日岐虫藏身的角落。
一日过去这里的气息早已淡了,池鸢在树角细细搜查,还是被她找出一缕细小的银白蛛丝。
姬无寐凑上前去,接过蛛丝放到鼻尖嗅了嗅:“西夜南疆擅养蛊毒,不错,这确实是狼血蛛的蛛丝。”
池鸢环视一圈,拽着姬无寐的衣袖飞回了树上:“你对西夜魔使很了解?”
“还行吧,三山六域的妖魔鬼怪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池鸢,这个蛛丝我就收下了。”见池鸢点头,姬无寐宝贝似地将蛛丝盘好,小心放入怀里。
“那日不止有西夜的人,南疆的人也出现了。”
“啊?”姬无寐微微惊诧:“没想到这些外域势力这么快就渗透进来了,不对……那天有好多门派弟子失踪!池鸢,你说这些弟子该不会被外域人抓走了吧?”
“有这种可能。”
“哎,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是麻烦了……”姬无寐从袖子里抽出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池鸢瞧着他,戏谑笑问:“现在冷静下来了吗?”
姬无寐转过头对上池鸢的目光,疑惑地眨眨眼:“哦…你说那个事啊……哈哈哈哈,清川都能冷静我为何不能冷静?池鸢,你在小看我!”
池鸢抢过他的折扇,拿到手里翻看:“不是小看你,是你当时的反应太大太不冷静。”
姬无寐摸摸鼻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好像是有点吧……”
“所以这件事你和奉清川说了吗?”
姬无寐笑容微顿:“没有……清川他不主动告诉我,是不想我参与进来,既如此,那我就以我的方式帮助他。”
“不说他,你自身都难保,先有东越人要杀你,现在西夜人也对你起了杀心,凭小黑和宁思可护不住你。”
“是啊,长老堂的人还没到,眼下情况确实很棘手。”姬无寐似想起什么,从兜里摸出五张银票递给池鸢,“来,池鸢,说好给你的五千两。”
池鸢微怔,将折扇扔给姬无寐:“你还真把我当你的护卫啊?”
“哪能啊?这些报酬都是当初说好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总不能做那失信小人吧?”
“什么君子什么小人,哪来的世俗条条框框?姬无寐,你行事一向潇洒自在,从不拘泥于这种小事。好了,这件事我说了算,我已经收了你的定金,后面的就念在朋友一场的份上免了。”
姬无寐拗不过池鸢,只能哈哈笑着将银票收回去。
四下安静无人,只有几声怪鸟的叫声撕破寂静,从远处的松林掠过。
池鸢带着姬无寐正准备换地方,视野内突然扫见一道可疑身影从松林间飞过,姬无寐没有池鸢那样的夜视能力,见她顿住,小声问:“池鸢,怎么了?”
池鸢没说话,拽起姬无寐的袖子,追着那道身影进了松林。那人轻功不赖,池鸢赶到时他已经快从北面离开,但这可难不倒池鸢,几个跃步之间,她就拉近了距离,这还是带着姬无寐的前提下。
但池鸢也没跟太近,怕打草惊蛇,因为她从前面那个人身上,嗅到了一股特殊的冷香,这种冷香和那晚对付钟絮的南疆人身上的很像,但细细嗅闻,还是有一些差别。
跟了一段距离,那人好似察觉什么,突然折身急拐方向,猛然跳到一处高崖,几个腾转之间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
池鸢微微勾唇,抓着姬无寐到近旁的一棵云松藏身。
“池鸢……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论追踪隐匿之术,池鸢还没输过凡人:“不是发现我们,而是发现了别人。”
话音刚落,两个黑衣人就从西南方向的水湾快速跃来,他们皆是一身云梦外门弟子的打扮,手里的武器十分怪异,行走之时,刀柄下方的细小孔洞呜呜低吼着,跟之前池鸢听到的怪鸟叫声很像。
池鸢看着两人的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高崖后方,没出一会,两人就折返了回来,一同回来的还有一条细长的铁钩。
暗夜中,铁钩像是完美隐身,贴着山壁如蛇般扭动,速度极快地缠上两人的脚,两人惊骇相望,纷纷出刀对其击砍。
铛铛铛的脆响像黑白无常的催命铃,他们每敲一下,那些尖锐铁钩就缠紧一分,锋利的钩尖深深嵌进两人的小腿,巨大的疼痛让他们冷汗直淌,硬是咬牙不吭一声。
一番努力下,两人终于发现这铁钩用刀砍不断,索性一狠心,用手顺着伤口探进去,将铁钩从皮肉里硬生生地挖出来,挖出来的那刻,鲜血嘣了两人一脸。
而铁钩的主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出面,躲在山崖后面看两人狼狈挣扎。
挖出铁钩,两人半息都不敢多待,忍着疼夺路而逃。铁钩的主人也没去追,看上去只是想将他们驱走。
铁钩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一声细小动静后,山崖后方的人气息就突然变淡了,池鸢察觉,扣住姬无寐的肩膀赶忙追上去。
无星无月的暗夜下,河水泛着一种淡蓝的清波,那是水底一种发光水草散发的光,它们摇摇曳曳跟随水波摆动,摆动间,那些光点就一闪闪的,将河湾映照着如同天上的银河。
河湾两面都是陡峭的山岩,稀疏的松柏分布其间,风很静,稍有动静就容易被人察觉。
那人一直贴着山壁飞,很小心地让自己不暴露在河面的微光下,因为前面两个人的打草惊蛇,这人之后都很小心,每走一段路都要警惕地回头观察。
池鸢跟了一段距离,发现这人好似一直在绕路,绕着绕着离最偏远的外岛越来越近,最后已经到了外岛他也没停,继续往南跑,直跑出云梦山庄的范围,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荒岛上。
这荒岛周围都是芦苇丛,靠南面有一大片水生木,浅湾中的湖水只到树根部分,人就是走到水中,最高处也不到腰弯。
说是荒岛,只是岛上林密草多,挤得让人几乎没地落脚。
那人淌水而过,爬到一棵巨大的水杉上就不动了。那地方地势高视野好,池鸢和姬无寐藏身在芦苇丛,一旦冒出头定会被他发现,于是场面就这样僵住了。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那人终于是动了动,但只是换了个姿势站着,他侧对着池鸢两人,眼睛看向正东面,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这一路池鸢观察过,此人不但轻功了得,听觉更是超乎常人,有一次跟得太紧被他察觉,好在池鸢的落脚很轻,他以为是风吹草动就没有在意。
“池鸢,怎么办,我们还要继续等吗?”姬无寐压低声音问。
“等,我有的是耐心。”
“若是这人在树上站一个晚上呢?”
池鸢犹豫了,但还是肯定道:“那我就等一个晚上。”
姬无寐差点没忍住笑:“一个晚上我不是等不起,但你有没有觉得,周围的水位好像在慢慢上涨?”
池鸢低下头,正如姬无寐所言,本因在几尺开外的湖水已经悄悄漫了过来,并且速度越来越快,只是几个呼吸间就漫到了她鞋底。
“你会游水吧?”池鸢冷不丁地道。
姬无寐神情一顿:“池鸢,你的意思是就算水涨过头顶,你也不走?”
“不错,很聪明。”池鸢赞赏地睨了他一眼。
姬无寐听完有些苦笑不得:“池鸢,我们不是鱼,不能在水里泡一夜的。”
“说的也是,那怎么办?他在上面盯着,我们一动会被发现。”
姬无寐眼神一冷,语气带着几分调侃:“那就杀了他。”
“杀了他?那这一路不是白跟了?”池鸢忍不得拍了姬无寐一脑袋。
也就这一下,不知触动了什么,两人脚下的泥土突然往下陷了几尺,来不及反应,被水打湿的泥块瞬间分崩离析,露出一个漆黑的大洞将两人吞了进去。
泥水混着石块扑通扑通地往下坠,翻滚了几圈,池鸢就稳住了身形,眼疾手快地拽住差点从身边滚走的姬无寐。
姬无寐被小石块砸了脑袋,晕乎乎地被池鸢拖拽着滑走,洞口蜿蜒转了好几道弯,下坠的陡坡慢慢变缓,水流也在途中被几个细小的洞口分流。
坡道彻底平稳后,池鸢立刻放开姬无寐,经观察,这洞穴像是天然形成,周围石壁凹凸不平,最顶处倒悬着一大簇晶石,在没有光的情况依然散发着微光。
可惜的是这洞穴很小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就算是池鸢这样的身量在洞中都要弯着腰走,更别提后面的姬无寐了。
“哎哟,这里是什么地方?哎呀我的头,池鸢,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肿了?”姬无寐一边走一边叫唤,池鸢无奈,只能帮他查看。
“没什么事,小伤而已,都没出血。”池鸢说完瞅了姬无寐一眼,随即对着他红肿地额头重重拍了一下。
姬无寐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满目怨念地望着池鸢:“池鸢……你、你怎么这样?我只是让你帮我看看,你怎么……还下重手?”最后四个字姬无寐疼得失了声,咬字都用了气声。
作为肇事者,池鸢浑然不在意,反倒坏笑着嘲讽他:“这点小伤也敢让我看,一般只有快死的人才配让我看伤。”
姬无寐怔怔无言,这事他确实理亏,被石头砸一下算什么,他不过是想引起池鸢的注意,顺带让她关心一下自己,没想到,偷鸡不成反倒蚀了把米。
沿着窄小洞穴慢慢前进,渐渐的有了哗啦啦的水声,走到尽头是一个天然的大洞穴,就在他们石洞不远的石壁上,还有个脑袋大的洞口,奔腾的水柱宛如游动的巨龙,势不可挡地砸向深不见底的大洞穴。
“这里是什么地方?”姬无寐探出头,往下面看了看,急风冷冽,吹了几下,姬无寐就哆嗦地收了头,脸上泥浆都被凝固住了。
“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池鸢反问。
“不知道呀。”
“你不是常来云梦吗?”
“就算常来,也不知道外岛还有这种地方。”
没有价值的对话匆匆结束,池鸢贴着石壁眺望了几眼,洞穴没有光,还有能将人一下冲走的对流风,就算有武功傍身的人,都不能保证安全的从这洞穴里走出去。
但这些只对常人而言,对池鸢没有用。
池鸢将大洞穴仔细扫视了一圈,在正对面的石壁上发现几道人工雕刻的奇怪图案。当即,她提着姬无寐的衣领,在他的惊呼声下,猛地提起一口气,轻身一跃,穿越十几丈的洞穴,向对面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