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薰推开南窗,视线正好对上廊外坐着的桓枕夷,“呀,桓小子,怎么不进来坐?”
桓枕夷用一种明知故问的眼神觑着薄薰,一言不发。
薄薰嬉笑一声,转头去看另一边的姬无寐,姬无寐正摇着扇子看她和桓枕夷的眼神互动,见薄薰瞧过来,朝她挥了挥扇面。
临近正午的光逐渐泛白,虽很刺眼但很温暖,几片泛黄的竹叶顺着风向翻滚到室内,蹁跹落到池鸢的案前。
茶香撩动雾气,内室渐渐有了声响,薄薰第一时间察觉,进去一看,最先醒来的居然是奉清川。
几道身影被暖光照透,浅浅浮动在明黄色的竹席上,甄田呷了一口热茶,摸着胡子笑道:“清川,想起我是谁了吗?”
奉清川眼里泛着几缕血丝,微微颤着唇,心中那股巨大的悲恸让他难以开口。
奉清漪倒是比他平静很多,许是泪已经流过,亦或是在晚栀说漏嘴之时就有了心理准备,因此在恢复记忆后,并不似奉清川那样难受悲痛。
“甄伯伯,您是甄伯伯!”
“是,我是甄伯伯。”甄田笑呵呵地捋着胡子,一脸宽慰地看着两兄妹,“唉……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庄主和少庄主生死不明,幸好你和清川都还活着。”
奉清漪疑惑道:“甄伯伯,我和哥哥虽然被篡改了记忆,但名字没有改,您在山庄潜伏这么多年,难道没听说过我和哥哥的事吗?”
甄田捋着胡子的手顿了顿,微微叹息一声:“你们在张玲身边跟了那么多年,应该知道她的手段有多厉害,当年事发,旧部活下来的人所剩不多,后来查出少主被关在地牢,为了救他更是不惜代价,最后也只剩我还有你海叔几个人。”
“这些年为了躲避张玲的追杀,我们东躲西藏,直到最近……”说到此甄田顿了顿,下意识地看了池鸢一眼,犹豫了一会才继续道:“直到最近,有一位贵人出手才渐渐挺了过来。”
“贵人?什么贵人?”奉清川声音干涩低沉。
甄田目光微动,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也不知这贵人是谁,但能肯定他没有恶意,有了贵人的相助,近些年我们旧部势力才逐渐壮大,但也不宜抛头露面,一切行事都极为小心。”
甄田抬起头,满脸慈爱地看着奉清川:“其实我听过你的名字,你还登过江湖风云榜对不对?”
奉清川嘴角微牵,颔首却无话。
“当年那场大火,都传你和你父母……没走出来,我就以为那个和你一样名字的人,是张玲故意抛出的诱饵,便不敢去确认……清川,是甄伯伯不好,甄伯伯应该更勇敢一些,这样你就不会被那个毒妇欺瞒这么久。”
“甄伯。”奉清川定定看着甄田,“甄伯……您还活着真好,其实,我已经有了乔伯的消息。”
“什么?!”甄田一下惊坐起,奉清漪也是一脸吃惊。
像是嚼碎咽下了所有痛苦记忆,奉清川此刻的神情异常的平静,他向甄田郑重颔首:“这个消息是池姑娘和我的好友许念安带来的,如果没出意外,乔伯应该是被张玲谋同武林盟的人秘密关押在六欲地牢中。”
“……六欲地牢。”甄田惊愕在原地,久久都无法消化这个消息。
池鸢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突然问奉清川:“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留在云梦,在张玲身边做内应?”
奉清川摇摇头,有些犹豫不决。
奉清漪劝道:“哥…你要留在张玲身边做内应?千万别这样,晚栀已经误会我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必会通报给张玲,现下地牢被劫,他们一定会顺着这个线索查到你头上。就算他们不往这边查,张玲也会觉得,既然我能恢复记忆,那哥哥你也一样,所以,张玲以后必是会防备你的,甚至可能还要继续加害你。”
奉清川微蹙眉,抬起手想碰一碰奉清漪的胳膊,但到最后一步却停了下来,毕竟这十五年两人一直陌路,有朝一日成了亲兄妹倒令人有些不适应。
奉清漪察觉他的意图,主动伸手与他相握:“哥,现在还不是时候,既然已经暴露,那我们就隐到暗处,和甄伯伯一起想办法去救乔伯伯,找到少主哥哥。”
奉清川抬眼与奉清漪对视,在她温柔鼓励的目光下,缓缓点头:“好。”
得到答案的池鸢站起身与众人告别:“既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奉清川,希望你不要意气行事,不要步了薛遥的后尘。”说完又对奉清漪道:“清漪,虽说救的是自己人,但答应你的事还是会做到的,好好保重,下次见面我会尽我所能满足你一个愿望。”
没等两人反应,池鸢就带着薄薰从后窗翻了出去。
一艘小船摇曳着满湖金光,慢慢离岸而去,云兮慕站在船首,袖间桃花纷飞,点点金光从中洒落,如轻羽坠落在湖面,引来大片的游鱼。
这些游鱼簇拥在船头,跟随云兮慕的指令,托着小船向雾泽深处进发。
池鸢坐在船舷边,用嘲弄的语气控诉云兮慕的行为:“说好的你给撑船,没想到却假手于鱼。”
云兮慕侧过身,看到池鸢佯装生气的脸,轻笑一声:“不许我这样?”
“当然不许了,你这样是犯规!”
云兮慕眼瞳微动,如潋滟湖光耀眼异常,下一瞬围聚在船边的游鱼就纷纷散去,只余那些洒落金光的桃花还飘散着。
“喏,要用这个撑船。”池鸢捡起竹竿递给云兮慕。
云兮慕笑望着池鸢,伸手去接,两只手在交接之时明明没触到,却在分别之刻衣袂交叠缠绕。
那一瞬池鸢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感觉有风从指缝流走,带着暖阳微微的热。
云兮慕说到做到,当真用池鸢给的竹竿撑船,池鸢站在一旁监工,看他挽起袖口认真的模样,满意颔首:“不错啊,撑起船来倒是有模有样的,你以前是不是练过?”
云兮慕侧过脸,眼眸浸润着日光的温柔:“是啊练过,因为知道要为你撑船,所以早早就学会了。”
池鸢心口一跳,故作气恼:“你既会了,为何还要驱使那些鱼来帮忙?”
云兮慕轻轻的笑,挑动竹竿时,垂到肩头的长发一丝一卷地滑动,有几缕不经意地搭在他脸侧,掩得那双幽墨一样的眼瞳魅得人心颤。
池鸢眼睛不自觉地定在他脸上,完全没注意云兮慕也一直在盯着她看。
清风撩动,让两人衣袂越贴越近,直到云兮慕的衣袖碰到了池鸢的手,她才恍然醒神。
“你、你怎么突然靠得这么近?”池鸢微微结舌。
云兮慕却不动,静静看着她,目光温和如暖阳,有一种让人溺毙般的温柔,只想永远被他注视着不想离开。
“小池鸢,你要不低头看看,到底是谁动了?”
池鸢依言低头,瞬间红了耳根,云兮慕一直在船尾最后一块木板上站着,倒是她自己,从最边上的船舷挪到了他跟前。
“……是我动了,但那又怎样?”池鸢梗着脖子,十分硬气地反问。
云兮慕眼瞳微颤,笑得眉尾都挑出了面具边沿:“不怎么样……既然小池鸢喜欢靠近,那何不再靠近一些?”
云兮慕说着就伸出手向池鸢的腰揽去,结果不用想,池鸢惊得像只逃命的兔子,接连蹦出好几步,满眼警告地瞪视云兮慕。
“谁喜欢靠近你了?好好说话,不许动手动脚!”
“好。”云兮慕好脾气的应答。
噗嗤一声,躺在小船另一头的薄薰不小心泄出了笑,见池鸢冷飕飕地目光扫过来,立马垂头作乖顺模样。
心中郁气找不到发泄,池鸢只能继续发泄在云兮慕身上,见他还看着自己,猛地冲上前,朝他胳膊轻轻敲了敲。
云兮慕却因为这突然的小动作错愕住,“小池鸢,你…这是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惩罚你刚才的行为了!”池鸢敲完后立刻和云兮慕保持一个安全距离。
云兮慕眼眸轻轻眨动:“这就是惩罚吗?确定不是奖励?”
“什么奖励?”池鸢听得一头雾水。
云兮慕忍不住低笑,笑声酥得池鸢浑身发麻,不自觉地再远离他几步,离远后,池鸢轻舒一口气,却听云兮慕笑着道:“小池鸢主动靠近我,还主动触碰我,当然是奖励了。”
池鸢呆了,薄薰也呆了,没想到云兮慕居然能说出这么轻浮的话来。
池鸢身子一抖,眯着眼睛瞪向云兮慕,是了,他本性一直如此,一见面就对她搂搂抱抱,很是随性自我,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就在池鸢要恼羞成怒之时,船身突然被一阵无形的波震得左右摇晃,池鸢稳住身形,抬头一看,只见刚还晴空万里的天穹,被一层巨大的犹如幕布般的黑云覆盖。
那阵波只有一瞬,过去之后船只就慢慢缓了下来,不知不觉小船已经驶了半个时辰,四下看去除了茫茫一片碧水,没有任何岛屿。
“云兮慕,已经靠近雾泽了吗?”
云兮慕袖间桃花飞速旋转,他看了看天色:“撑舟去雾泽少说五日,但这里地脉灵气异常,时有灵漩在湖底移动,若是遇上,就会被瞬间传送到湖泽的另一端。”
“灵漩?这里居然有灵漩?”池鸢蹲到船舷边,用手拨动湖水。
这个时候湖面波涛四起,深绿的水浪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操控着整个湖泽的水,推着他们往雾泽深处前行。
“那日灵气波动时,湖面就曾起了好几处灵漩,但这灵漩地点未知,如非不得已,最好不要轻易涉险。”
池鸢点点头,又问:“昨日你说,在这湖中看到一条好大的蛇,具体在什么方位?”
云兮慕指尖金光闪动,他垂下眼眸,放好竹竿,带着池鸢走向船篷,“还有很远的距离,但我见这异象,极像是那蛇妖引动的。”
一听到蛇妖,歪躺在船板上的薄薰立刻来了精神,趴在船篷边好奇问:“云公子,什么蛇妖?修为有我高吗?”
话音刚落,天幕之上就划过一道刺眼的白光,薄薰脖子一缩,吓得直接钻进了船篷,缩到池鸢腿边躲着,“主人,有雷要劈我了……”
雷声轰鸣,震得整只小船都在轻晃,一转眼,外面的湖水就从深绿转为墨黑,翻涌的水浪不断拍打着船舷,只有风被阻隔在外,但依然改变不了小船逐步向雾泽靠近的趋势。
池鸢瞧着薄薰瑟瑟发抖的模样,故意嘲笑:“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胆子这么小,四百年白修了?”
“主人,我没被蛇咬。”薄薰耷拉着眼皮委屈巴巴的辩解。
“我这只是个比喻,比喻你一朝被雷劈,往后只要打雷就吓了胆。”
薄薰一听脑袋垂得更低,无话辩解了。
池鸢忍住笑,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发:“好了别害怕,有云兮慕在,这雷再如何劈都不会劈到你头上。”
坐在对面的云兮慕听到这话后,笑着问:“小池鸢,为何有我在,雷就不会劈到她?”
池鸢摸脑袋的动作一顿,略显不满地觑了他一眼:“明知故问,上次你施法打散雷云的事这么快就忘了?”
云兮慕却被池鸢这一眼瞪得心口狂跳,心弦隐动间,掩在面具下的咒纹微微发着烫。
“原来我的事小池鸢记得这么清楚,真是让人欣慰。上次雷云只是一个小妖引动,但这次不同,这条蛇近五百年的修为,引动的雷劫你我谁都阻挡不了。”
“雷劫?”池鸢挑开竹帘往天上看了看,不一会,暴雨肆虐而来,砸得船板梆梆作响,“雷劫哪有这样的,更何况还是五百年的雷劫?云兮慕,难得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被池鸢揶揄一顿,云兮慕反而一脸高兴:“我说的雷劫非彼雷劫,这是蛇妖吸纳地脉灵气,被天道惩罚的雷劫,并非是它渡劫时的雷劫。”
湖上暴雨倾盆,狂风呼啸而起,在湖面扯开一个巨大的漩涡,被水浪推着走的小船无可避免的向着那道漩涡冲去。
池鸢见状,立刻引动内力,霜花才从指尖凝出,一道金光比她速度更快地飞了出去。
一刹,华光飞转,无数桃花碎瓣在半空炸开,肆虐的狂风暴雨直接在这一瞬定格,金光落在漩涡中心,砰的一声,无形气浪一波波涌开,推走了小船,也将那漩涡消弭在风雨中。
薄薰双眸瞪大,有些目瞪口呆,那个漩涡足有十丈多宽,以周围风雨的速度,便是她出面都需耗费不少灵力来抵挡,却不想云兮慕弹指间就化解了这危机,再一次,薄薰对入了玄境的人的有了深刻的认知和敬畏。
漩涡消失,周围风雨足足停驻了一刻钟才缓慢落下,但之后,池鸢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好像风雨没之前那么大了,天上黑沉沉的雨也有退去的迹象。
云兮慕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些变化,对上池鸢疑惑的目光,云兮慕微微勾动手指,几瓣桃花在半空排列出一个简单的星宿图形:“别担心,不是因为我,是雾泽深处的东西动了。”
“雾泽深处的东西?你去了那么久还没查清楚它是什么么?”
“我没进去,里面有一个强大的禁制,破解还需你的助力。”
“所以你只在外面查看了?”
“嗯。那个东西它刚才动了,天道像是察觉到,提前收了手,又或者……”云兮慕面色有些凝重,“又或者是它出手干预,才让雷劫退去。”
能干预雷劫,那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存在?池鸢不由猜想:“难道里面的东西真是龙?”
云兮慕眸光一闪,略有深意地望着池鸢:“既有传说,那必是真的,只是太久未曾面世被人遗忘,而且,小池鸢,有你这个变数,任何不可能的事情都会变得可能。”
池鸢听糊涂了:“我是变数?”
云兮慕没有回答,而是默默掐指推算一下,忽而,他眉峰一挑,抬眸的刹那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怎么了?”池鸢急切追问。
云兮慕敛了神色,语气很平淡,说出来的话却让池鸢背脊生寒:“你的命轨又变了,这一次我无法再推算出后面的结果,且与你相关之事相关之人都被一层迷障锁住,这……多半是天道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