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蔚光帝俯身向前,眯起眼打量着这朵妖异的花。
襄王抿着抹意味不明的笑,不慌不忙道:“父皇且听我讲一个故事——传闻先祖开国时,横空出了个得道高人,那高人曾言‘有朝异色曼陀罗盛放之际,天下一统不远矣’。”
蔚光帝站起身来,一丝兴味划过眼角。
襄王拱手道:“儿臣为父皇贺喜,天下大统近在咫尺,青史永彰!”
蔚光帝缓缓伸手,握住那盏琉璃封存的血色曼陀罗,嘴角已经隐隐上扬,赞叹着:“这曼陀罗竟是血色的,果真不凡——”
座下议论声迭起,不知谁先跪了下来向蔚光帝叩头恭贺,一波惊起千层浪,一时间众官员均齐声恭贺。
人头迭起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挑起一众喧嚣:“襄王殿下实是有心了!”
“是啊,陛下福泽万民,襄王殿下孝心仁厚。”
……
蔚光帝拿琉璃盏的手微微停顿一刹。
面前那手捧锦盘的侍婢见状,小心翼翼地抬头瞥一眼皇帝的情状,手中的锦盘却没拿稳,“啪”地摔在地上。
蔚光帝眼皮不抬,只是微眯着,看向那已经吓得匍匐跪地的侍婢。
寂静非常之时。
魏其祥上前,呵斥道:“大胆!竟敢在圣上面前失仪,还不拖下去!”
话音未落,几个禁军就上殿来,一边一个架着那侍婢。侍婢被架起来,猛然抬头望向蔚光帝的方向,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瞧见了那侍婢的模样,魏其祥瞪大了眼,突然大喝:“住手!”
魏其祥斜睨一眼那侍婢,小碎步凑在蔚光帝耳畔,低语了些什么。
只见蔚光帝阴沉沉盯着那侍婢,缓缓道:“抬起头来。”
禁军捏住侍婢的下巴,把她的头掰抬起来。
蔚光帝向前倾斜一些,仔细端详起这名颤颤巍巍的侍婢。忽而,眉头隆起一座小峰。
“她怎么在这。”蔚光帝怒视着魏其祥。
魏其祥见势不对,“唰”地跪倒在地,请罪道:“陛下恕罪,给奴些时间,奴一定查清。”
蔚光帝扫视下席一圈,似乎没找到想找的人,长袖一挥,坐回到龙椅上。
蔚光帝此举实在把襄王吓了一跳,好端端的,怎的冲着一个小侍婢撒气?他走上前去,俯身探向那侍婢的脸。
不探不知道,一见那张脸,襄王倏地弹起来,往后退时正好踩到了自己的拖地长摆,左脚绊右脚,直接坐到了九层台的金阶之上。
“她怎么在这?!”襄王对侍从高呼。
下座,裴岫竖起了耳朵,听旁席已经年逾半百的老礼部尚书——庄无轶,与旁邻的礼部侍郎悄声问:“你可知道那是谁?”
“下官浅陋,还请大人赐教。”
庄老捋了捋胡须,故作玄虚道:“你看这席上是否缺了什么人?”
侍郎环视一周,疑惑问庄老:“这……我实在看不出少了什么人,在座的皆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也都是以往席面的常客啊。”
“呵……”庄老轻笑,“这就对了,因为那人从未上过这样的宴席。”
“那是……?”
“四皇子——祁涟。”
“四、四皇子?对啊!他刚刚从北境得胜归来,这陛下的寿宴却还是没给他留个一席半座的。”侍郎了然地点点头,忽反应过来,“可这与那侍婢有什么关系?”
庄老悄声道:“那一年,本官奉命督查皇子们的课业,见过那女子一面。她,就是四皇子的生身母亲。”
那一年,庄无轶奉命在学宫督查皇子们的课业,逮到了躲在树丛后偷听讲课的祁涟。庄无轶当时并没见过这位传闻中的罪奴之子——四皇子祁涟,本以为他只是个小太监,便想轰走了事。
怎奈,在推搡中,声音大了些,惊动了学宫中的五皇子祁锦。
五皇子认出了祁涟,对他拳打脚踢,谩骂声吵醒了打盹的大皇子祁镜,于是祁镜不顾庄无轶劝阻,命人将梗着身子死犟的祁涟扔到了早花池里。
那早花池足有两人深,当时的祁涟还是个孩子,又不会泅水,掉下去就是必死无疑。
庄无轶看不下去,亲自跳下水去捞了小祁涟上岸。
被救上来的小祁涟呛了水,眼看着已经奄奄一息,这时,突然有一女人冲过来,扑向祁涟。她疯了般按压着祁涟的胸腹,不停地唤他的小字“留安,留安……”,终于,胸腔内一口水吐出来,祁涟还是活了过来。
那女人抱着落汤鸡似的小祁涟如鬼魅般离开,没有怨怼,没有痛哭,甚至连脚步声都没发出半点。
庄无轶永远记得那个女人抱着孩子时平静的眼神,平静得可怕,比死潭更寂静。
侍郎却已经惊讶得合不拢嘴:“据说,四皇子的母亲是个罪奴……私上御前,大罪啊……”
九层台上,襄王跪在最底层,殷切望向九层台阶上的蔚光帝。
蔚光帝没有看他,但帝王眼底里那一丝蓝光让襄王不由得心慌,他上次见到父皇眼睛里那簇幽蓝的火焰还是下诏诛灭晏氏全族的时候。
襄王道:“父皇!儿臣不知为何是她奉上贺礼啊!”
然而蔚光帝依旧没看他一眼,直到魏其祥从殿外匆匆赶回,他的身后正押着一个当值小太监和一位掌事女官。
魏其祥急忙行礼,向蔚光帝禀报:“陛下,老奴查问了今日的司礼女官和当值人员,皆说……不知她今日为何被打发来寿宴做些杂活。怎料,原本奉礼的侍婢无故失踪,司礼官在□□见她容貌得体又做活规矩,这才拉了她来顶上。”
正此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大殿响彻大殿,只见刚刚献完贺礼退下的祁涟疯了一般欲冲进大殿。
门口禁军立马横起一列剑门,个个铁青着脸,横一柄利剑,阻拦着他。
殿中已然乱成一锅粥,大家纷纷站起来看这出好戏。
只见,祁涟脸色煞白,汗珠大滴大滴从额角滑落,滴在衣领上。众人看好戏之际,突然,他竟然梗着脖子抵在了禁军的剑下,立时,他雪白的颈上一道血痕就哗啦啦流出鲜血。
众人大惊,均倒呵一口凉气。
霍斟陡然起身,对拦住祁涟的禁军怒斥:“还不翻过剑刃,那是四皇子!”
那名禁军也是被祁涟这过激操作吓愣住了,这会儿听了霍斟的话,马上就翻转了剑刃,用剑面抵着祁涟。心想着,他们背后说祁涟怎样低贱都可以,但他毕竟也是皇帝的骨血,况且,他刚刚为大乾收服了蝎盘陀国,皇帝的态度并不明朗,还是不能做太过了。
奈何,即使禁军用没有利刃的剑面靠蛮力抵着他,祁涟这小身板也是拼不过的。
他眼光一闪,径直跪了下来,扣头在石板地上,大喊:“求父皇饶母亲一命!求父皇饶母亲一命……”
一声落,叩头响,一声落,叩头响……
每一次,额头狠狠砸在石板地上,凹凸尖锐的石板深深戳进祁涟的皮肉,地上已经现出一摊血。
随他每一次叩头,霍斟的指甲都深陷入掌心,刻出一道道青紫色。
大殿之上,蜷着身的罪奴听到儿子的声音,哆嗦着回头望去,只见他额上已经血肉淋漓,罪奴对祁涟连连摆手,支吾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泪水不住地流下来。
然而,那九层台上始终没传来任何的声音。
终于,不知道磕了多少次头后,殿外的唢呐竟然开始奏乐!
伴着欢快的乐声,一个穿着皇城司服制的小太监就从远处奔进殿内,高喊:“奴才为陛下贺喜!奴才为陛下贺喜!”
魏其祥终于松了口气,道:“何喜之有啊?”
小太监满面春风,似乎并没看出刚刚这大殿中诡异的气氛般,一个劲地咧着嘴笑。
“城外福灵寺东南角又开出一朵紫色的曼陀罗!恭喜陛下,紫气东来,大喜之兆啊!”
“什么!”蔚光帝惊喜之色溢于言表,站起身来踱了两步,挥挥袖道,“去福灵寺!”
“陛下……”魏其祥的劝阻被蔚光帝打断。
蔚光帝决断道:“现在去福灵寺,百官就随朕一同欣赏这喜兆盛景!”
魏其祥假笑着,眼神瞟向地上的罪奴,为难地开口:“那这……”
蔚光帝几步并作一步,从九层台大步走下,随手一挥道:“别坏了朕的喜兆,也别让朕再看到她。”
“是!”魏其祥点头哈腰地佯笑,将罪奴也带了走。
蔚光帝大步走出殿外,路过跪伏在地的祁涟,视线始终向前,未偏向一分一毫。
祁涟刚欲撑起,却觉眼前一阵发晕,只好双手撑地跪着,百官随着蔚光帝一同走出大殿,经过他身侧,有的踩过他的衣袍,有的踢到他的手臂。
哪怕此前再不清楚皇帝对这位四皇子殿下的态度,此刻,百官也都已经看清了。如果蔚光帝真当他是皇子,哪里会让他任人欺凌,连个坐席都没有,还被禁军割破了脖子。若不是这喜讯报的及时,怕是方才他的生母就已经死了。
这时,一双熟悉的石青云头绣金龙皂靴出现在眼前。这是蔚光帝赐给襄王的皂靴,他一直珍重保存,只在重要朝典才穿着。祁涟记得,他也曾穿着这双皂靴将他踹入池塘。
精致的皂靴一尘不染,扎扎实实踩在祁涟的手上,碾了碾,那人却道:“父皇待你和你那罪奴生母如何,你都瞧清楚了?别不自量力,自找死路——”
“襄王殿下!自重!”突然,殿中传来一声呼喝,是霍斟的声音,祁涟安下心来。
襄王斜了霍斟一眼,忿忿抬脚离去。
祁涟抬头,正见霍斟向他伸出手。
他身后的裴岫和严晨,拍拍他的肩,搭背而去。
霍斟小心扶起祁涟,为他拍了拍肩上的尘土,整拾了凌乱发丝,道:“走吧!好戏正到高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