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童几次瞥向裴岫身旁鼓鼓囊囊的包裹,听到祁澄珵这话,便一把夺过那包裹,拔腿就跑。
裴岫眼疾手快,趁他还没跑远,追上去,几步擒拿就把他死死摁在地上:“你小子!咱们是好心没好报啊,殿下。”
祁澄珵赶上来,一脸惊诧,显然是还没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缓过来:“你……你怎么能抢我的东西!无礼!粗鲁!”
裴岫看着她瞪圆了眼,言不适从的样子,却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殿下骂人的样子,哈哈哈哈……真是……也太好笑了。”他单眉轻挑,“你就会这几个词?”
“不然呢?你骂一个我听听。”祁澄珵不甘示弱,抱起臂来。
只见裴岫解下腰间绳带,将稚童双手都绑到背后,打了一个丑的不堪言的蝴蝶结。遂拍拍手道:“文的就算了,我还是喜欢直接动手。”
祁澄珵见他解下了腰带,又看得呆了,慌忙转过身捂住眼:“你你你,你干嘛?解腰带干嘛!”
“不好意思,让殿下见笑啦!”裴岫贱兮兮地嘿嘿笑几声,“你转过来看看呢。”
祁澄珵正放下心,刹那,却见指缝里一张鬼脸怼到眼前,她吓得尖叫一声:“啊——”
“逗你的。”裴岫放下做鬼脸的手指。
“你干什么呀!我要生气了!”祁澄珵放下挡住眼睛的手,怒视着裴岫,“你几岁了?”
“我?我今岁二十有二。”
“谁问你年纪了,我是说……唉。”祁澄珵叹口气,“我看你是好了,也不像前几日那般要死不活了。”
话刚一出口,祁澄珵就觉不妥,但说出的话也收不回来,只得默默闭上嘴。她却看着面前少年的面色渐渐黯淡。
裴岫不作声,走到稚童旁,拎着他身后捆绑住手腕的绳带,轻轻松松就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吊在半空中,道:“我知道你饿,但这不是你做劫掠行径的借口。”
“哥哥,好哥哥,俊哥哥,你就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稚童被裴岫吊在半空中,显然是害怕得紧,于是连连求饶。
裴岫把他放下来。
稚童见他还不给自己解绑,于是瞧了瞧裴岫和祁澄珵的脸色,告饶道:“我家人户多,孩子也多,官府按户发的粮根本不够吃。几个兄长争着吃米,他们先是杀了母亲,然后杀了父亲,最后,他们互相争抢着,三哥杀了大哥,失手伤了五哥。然后,四哥捅了三哥,三哥也死了。四哥说,他会保护我,每日都能分我一口米,但是我太害怕了。他……他满手鲜血,地上躺着的都是我的家人。明明一切都是好好的,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怎么……就成了这样。我太害怕了,所以我逃了出来。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祁澄珵只觉这遭遇实在触目惊心,不忍耳闻的。一家子人,自相残杀,就剩下两个伶仃孩子。
“你可有了去处?”祁澄珵俯下身道。
稚童摇摇头。
“那你跟我们走吧。”她道。
裴岫闻言,一把拉过祁澄珵到一旁,悄声道:“你真要带他走?不论他的经历是否是真的,他遭逢变故,心性必然大变,方才你也看到了,这孩子心性不稳,尚不知能不能掰正。干预他人命运,皆没什么好报的。”
“尚没知晓他的心性如何,怎能轻下结论?还没矫枉怎知能否掰正?”祁澄珵坚定道,“况且,怎么不算我与他注定有一段缘分呢?”
裴岫轻快点头:“那好,你既决定,我也不多拦。”
两人都不知道收留这孩子是对还是错,如果他们可以预知未来,不知道还会不会同样做。
“你愿意跟我们走吗?”裴岫给他解开绑缚。
活动活动勒红的手腕,稚童却问:“有饱饭吃吗?”
“自然。”
“我跟你们走!”
牛郎织女星隔岸相望,被长无天际的银河阻隔,两颗星依旧熠熠生辉。
陈凉国的夜幕降临,莫喜正坐在漆黑黑的小院中,百无聊赖地数着星星。
她等了多日,传到长公主府的书信却一直没有回音,这小院里除了买豆腐的客人再没有人踏足,她便一夜一夜地数着星星,等着等着……
“老人星,天杠毂,白榆,帝车,荧惑……今天能看到不少星辰,这是陈凉唯一的好处了,罢了,原谅你失约第十三日吧。”莫喜正仰头自言自语。
“失约怎么能原谅?你不是这样没原则的人。”
“那还能怎么……办……呢……”话未言尽,莫喜暮地反应过来,刚才,刚才那是?好熟悉的声音。
她扭头看向门口。
一袭玄色披风的人,戴着兜帽,正立在门口,只兜帽遮住了他的面容,在漆黑的夜色下看得更不分明。
莫喜一步一步上前,那人摘下兜帽的一瞬,她却几欲跌倒。
是陈思!是陈思啊!
于万千慌乱中,陈思扶住她,却被眼前人没来由的打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来的突兀,陈思没来得及反应,就生生地挨了她全部的力道。
莫喜一滴泪刚欲划过,却被拥入一个滚烫的怀抱,索性窝在他胸膛上,用他的前襟擦眼泪。
怀中的小丫头哭得激动,越来越大声,陈思只好又戴上了兜帽,急忙把她从怀里拉出来,捂住了她的嘴。顿了一会儿,又放开手,他后退一步。莫喜不知所措。
这时,听到动静的陈念出来探了探头,正巧看见一个身形可疑的黑衣人。
他心下一震,一只眼盯着那边的动静,一只眼用余光搜寻着四下顺手的家伙,双手抄起一把铁锅就向前冲去。
只听“?”地一声,从头顶至足心,如遭雷击!
黑衣人仰头倒了下去。
莫喜张圆了口,转过身,瞪着手举铁锅的陈念,一字一句道:“你——完——了。。。”
乖乖的两只团子一左一右蹲在地上,一个掐虎口,一个捏人中:陈思再睁开眼后,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看见他醒来,两小只都趴到他身上,东摸摸,西看看,这个扒眼睛,那个啃鼻子。
“没砸坏吧?”
“看样子,脑子不太好。”
“你才脑子不好呢!”陈思一脑瓜崩弹到陈念脑壳上,把他踹翻在地。
陈念却喜笑颜开,从地上爬起来,奔到陈思的怀抱,紧紧抱着他的颈子,在陈思颈后一把鼻涕一把泪。
“哥,你可算来了,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末了,陈念将莫喜也一把揽过来,三人抱在一起,他拍了拍莫喜的肩膀,煽情道:“太不容易了,我们太不容易了啊!”
“行了行了。”莫喜和陈思一齐推开陈念,“少搞这些有的没的。”
“说正事。”
三人围坐到一起。
见莫喜和陈念齐刷刷盯着自己,陈思自嘲地笑了笑,道:“你们肯定想问我,到了陈凉后发生了什么。是不是?”
两人一齐点头。
他的眸里透出些哀婉来,里头夹着蟹青色的滚烫波涛:“那时,我还未踏入陈凉,就被压境的陈凉兵发现了。恰好,将要前往边境大营地长公主经过,救了我。把我带到了陈凉军营。”
听到这,陈念骤然起身,压抑不住的惊诧与愤怒直冒出火色,莫喜费劲将他按了回去,陈思才接着道:“一开始,她只是软禁我。查到我的身份后,她以父母性命威胁我……我知道她对我感兴趣,所以……”
“所以什么?”陈念又站起了身,莫喜这一次没管他,只呆呆看着陈思,他逐渐垂下了头。
“所以,我就做她喜欢的事。……我,我,做了她的……郎奴。只有这样,才能让父母亲吊着最后一口气。”
陈念俯身到陈思跟前,问:“什么是郎奴?”
莫喜却一把堵上他的嘴,把他拽到自己身后。
然后是久久的无言。
莫喜不敢看陈思,因为见过了他跪侍在长公主鸾驾上的样子,无需多问,便什么都清楚了。
他是那般自珍自爱的人,他清高,甚至能说是自傲。这样自爱的人做到了这一步,不惜以媚骨侍他人,这当中的挣扎和委屈,她都不敢试想。
共情他,心疼他,同时,她也痛心。那是她相许一生的夫婿,是她珍爱的人,竟然委身于她人,做了别的女人的……。那么,她要怎么办?这将她置于何等处境?
她不敢假想,也不想深思。如果此刻有避世之所,想必她会毫不犹豫钻进去。索性背过身。
深夜的小院里,压抑的只剩下蝉鸣和风声。
“父亲母亲在哪?”陈念打破沉寂。
陈思道:“在中省大牢。那个女人只允我去看过他们一次,在两月前,还安好。”
“伯父伯母的事,你放心。我会代你去看他们。你现在处境,怕是艰难。”莫喜背对他道。
陈思也只敢在她转过身时,偷偷瞧一瞧她的背影,见她安好,身形却有些消瘦,他本想牵起她的手,最终,他只看了看自己那双被长公主府的玉肌膏养得白净细腻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这双手,看着干净无暇,像个精雕细琢的白玉摆件,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脏。
“多谢……莫姑娘。”陈思压了压眼角,“在陈凉,陈氏族人已经权柄殆尽,克特里氏和雅利氏掌权,新王与长公主争权,时局不定,想要逃脱,就只能静观局势。”
陈思拍了拍陈念的肩:“每月十八,我来见你。”
这句话是跟陈念说的,他却凝望着那个单薄的背影。
他从没觉得她的身形如此单薄,如一面小旗,被风一吹便招展地摇曳,看来看去,都只有薄薄一层而已。
许是陈凉的夜风格外寒凉,许是关内的一切到了关外都换一副样子……诸如此类,他找了许多恰如其分的借口。
他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戴上兜帽,悄无声息走。
莫喜却没听到他与陈念说的那句话,她只听到那声“莫姑娘”。
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在她心上剜一个大口子,止不住地流血。
他这是什么意思?要与她恩断义绝,划清界限?这样就能当做之前的一切都不存在吗?这样就能将他们的感情掩埋到死吗?
“兄长处境艰难,父母尚在牢狱,我们该怎么办啊?”陈念走过去时,只看到莫喜一双空洞洞的眼睛,洇湿了两颊。他不敢说话了,伸手去轻摇她的衣袖。
莫喜下意识答:“怎么办呢?”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脑子里空荡荡的,像被北风劫掠过。
陈念上前拉莫喜回屋,却发现她石化在原地,拉不走。
“阿姊,你脸色不好。”
她在院中站了一夜,陈念也蹲在石阶上陪了她一夜。
她不想做什么,更不是折磨自己,她只想好好地想一想。想想前因后果,想想来路和去路。
然而这一夜,莫喜还是没有想明白。但她只通透了一点,她从不做让自己后悔之事,从不追逐不能挽回的事。
虽然还没成亲,但她早就认定了陈思。即使不与陈思成亲,也不会与旁人结成连理。作为陈思的妻子,她只能守着这不能挽回的事实继续过下去,然而陈思的父母被困大狱是能挽回的事,他的艰难处境也是能挽回的事。而如果自己不帮他,一定会后悔终生。
不过,在生死面前,情爱都不重要。
她一定会帮陈思挽回能挽回的一切,她会等他夺回自己命运的主导。
至于之后的事,她不愿想,也不敢想。
陈念正以手撑头,在石阶上打着瞌睡,他猛一点头,额头正磕在石板地上。他在地上打了个滚,这才全然清醒了。睁眼一瞥,眼前逐渐清晰的是莫喜的脸。
只见莫喜提着一个大食盒,拍了拍他的脸道:“睡醒了没?快去收拾收拾,我们去中省大牢,别让你父母见到你这副邋遢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你了!”
“什么?我现在就去。”陈念飞奔着去洗漱。
陈凉,中省大牢。
莫喜赔着笑脸,用衣袖遮掩着,塞给守卫一锭沉甸甸的银子。
守卫将银子藏在袖甲下,在背后掂了掂重量,满意道:“随我来吧。”
穿过漆黑的走廊,两旁俱是形形色色的囚犯,莫喜和陈念一路走一路看。
看到衙役穿行,有的囚犯缩在角落里发抖,有的在地上瘫成一滩烂泥,有的抓住铁柱嘶吼,野草般的头发缠绕进锁扣,疼的抓心挠肝……
陈念心里愈渐不安。
直到守卫在一隔间停下脚步,转身对他们道:“就在这看,快点!”随即便拐进了墙角里,时不时传来一阵有节律的打嚓银子声响。
相比较下来,这隔间还算宽敞整洁,想必是有人提前关照过。
里面趴着一人,坐着一人,一动不动,似没了魂魄般。他们均穿着破烂的囚服,头发蓬乱在脸前,看不清面容。
陈念看得呆愣,他死死扒住牢门,手指凸出青紫的筋脉,叫一声:“爹……娘……”
里头人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坐着那人木讷地抬起头来,只露出一双发着绿光的眼睛。
陈念认出来:“娘——”
女人欲站起来,或因双腿的麻木,又跌了回去,尝试了好几次,她用手爬过来。
那双污垢不堪的手欲抚上陈念的脸颊,却骤然锁了回去。
陈念伸过手去,五指钻进她的掌心,带那双手游走自己洇湿的颊。像小时候她握着自己的手那样。
两人都没多言,相顾半晌,俨然注意不到莫喜逐渐湿润的下眼睑。
“爹他怎么了?”陈念满是颤抖不止的哭腔。
陈母道:“你爹被他们打得不成样子,若不是思儿来过后,他们便请来了大夫用了一次药,也许他都挺不到现在……”说到最后,只余泣不成声。
莫喜拿过手里的食盒,取出其中一层的食物,从栏缝塞到隔间里,又打开一层,取出其中包好的瓶瓶罐罐,递给陈母道:“伯母,这里是一些吃食和药物。您是医者,想必能闻得出来这各自都是什么药。”
“对了,我会打点好守卫,伯父的伤,若还需要我找什么补剂,便找那个守卫带信儿给我,我无不尽心的。”莫喜又不放心地叮嘱道。
“你是……?”陈母扫向莫喜的目光带着掩饰不住的忧惧,不断向陈念确认。
“娘,别担心,她是哥的……”
陈念话没说完,却被莫喜抢道:“我是陈思的旧友。为了相交之谊,我也该应情应分帮他照顾二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