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关塔楼上,北风席卷着黄沙一股一股拍在裴岫脸上,偶有小石子在他脸上划出血口子。在这黄沙漫天的地方待了多日,他的脸早就遍布血印子,比塞外的岩石更加粗粝耐磨。
直到今日,他还能闻到风中夹杂的铁锈味,让他几欲作呕。
他就坐在洪淮斌倒下的城墙处,这里早就填好了窟窿,血迹也被擦得一干二净。可他总能看见当时那面血人墙,洪淮斌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把他的心也牢牢堵住。
远远的,一白衣女子缓步走到了裴岫身前,他却若无所觉,直到看清了这人是谁。
看清李秀梅那一刻,他膝盖发软,几欲跪倒。然而麻木感从四肢百骸传来,他动不了了,只直直地盯着眼前穿着白衣的女人。
军中不得行丧葬之俗,李秀梅甚至不能为自己的夫君披麻戴孝。唯一能做的,只有把他的遗骨火化,捧着他的骨灰,带他回家。
裴岫忍不住鼻头泛酸,多日来的压抑在见到她这一刻土崩瓦解。
“昨夜梦到了他,他就迎风站在这,说想我了。所以我来看看他。”李秀梅温柔浅笑,旋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半晌,裴岫依旧僵在原地,他不知说什么,已经无法思考,出口只余颤抖:“嫂子……”
李秀梅也站到了风口,任由发丝向后飞扬着,继续道:“老洪啊,是个不安分的人。年轻时,总想着折腾,要不是有了我和孩子碍着他,他也不会到现在只是个四品。不过,我很喜欢那种闲暇的日子,他也肯陪着我过这安宁日子,不得不去跟那些官场老油条周旋。说到底,还是我欠他最多。”
她闭上眼的瞬间,眼角划过一抹泪痕,被风吹的歪扭到耳畔。她道:“这一次出征北姑前,我知道他厌恶天京的勾心斗角,我知道他想在战场上舍生忘死,只是牵挂着我们娘俩。我劝他,一定不要让自己后悔。哪怕他战死,我也会把自己和田疏照顾得好好的,我是他的妻,绝不给他丢人!其实,能是这种结局,对他来说,是毕生所求。”她看向侧身的裴岫。
裴岫不敢看李秀梅的眼睛:“嫂子,你不必给我开脱。错了就是错了。终究是我太过自大,我的自负,害死了许多人……”
“你既知道,那为何还踟蹰?为何还畏缩在这城楼不敢直面他们呢!他们在等你,为他们报仇!”李秀梅陡然激动,拽起裴岫的衣领,裴岫只看见她眼眸中散落成灰烬的星火。
“我……我是罪人……”裴岫低垂下眼睑,两行清泪打湿了颊上的尘泥。
“我怎么能不恨你!怎么能不恨你啊——”李秀梅死死扒着裴岫的衣服,痛苦不堪地跪坐到地上,几乎倒在他的脚下,“可是,你死了,这罪孽谁来担?犯我国土的陈凉人和那远在天京翻云覆雨的奸臣谁来除?你怎么能颓丧至此啊——”
裴岫的衣袍被她抓出两条破丝的褶皱,沾了她指甲里的血泥。
他直挺挺站着,痴痴凝望着远处,那黄沙的尽头,那是天京的方向,也是他的来路,乌云遮蔽着那片深不见底的窟窿,阴阴涩涩渗出潮湿的雾气。
他道:“要下雨了。”
大帐里,祁澄珵正与小田疏玩着叶子牌。
“殿下又输了!”洪田疏“啪”地把手上剩的牌拍散在桌上,抱怨道,“殿下玩牌不专心,难怪总是输。”
祁澄珵正望着帐外阴云密布的天,眉宇间也多了抹郁色,听到田疏的抱怨索性也“啪”地把牌拍在桌上道:“不玩了不玩了,这叶子牌太复杂了。偏你这小丫头还半分不让的。”
“殿下怪谁,还不是你心不在焉。”田疏可不认六公主的大锅。
不一会儿,脚步声渐近,在帐外停了一会儿,就见李秀梅端着两碗素面进来。
“公主殿下,招待不周了,我们这只有素面。”李秀梅赔笑。
“夫人不必多礼。”待李秀梅将两碗面放下,祁澄珵迟疑问,“他,怎么样了?”
李秀梅顿了顿,道:“他是个男人,应该担起他该担的。”
祁澄珵松一口气。
李秀梅却道:“公主若担心,亲自再去看看他便是,却大费周章让我去开导他。”她说的淡淡的,把满腔的情绪都深深藏起来,不露尾巴。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虽不通那些复杂的人情,我却懂得,他心中的结,只有你能解。”祁澄珵看着那塔楼的方向道,“夫人会跟他置气吗?”
李秀梅坐下,将其中一碗面推到田疏跟前,沉默不语。
“看来,不止是置气。”祁澄珵转向她,“夫人以后有什么打算?”
田疏看着母亲阴沉的脸色,摇头作不吃。李秀梅便把素面拿过来,自己挑一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道:“先把他带回家,然后……”顿了一会儿,祁澄珵只听清一句“让我女儿好好长大罢。”
李秀梅毫无仪态地吃起来,若是在宫中,她恐怕要被吊起来抽打,祁澄珵有些惊讶她的举动,本能地想要提醒,张了张嘴又合上,还是原谅了她的失仪。
傍晚时分,公主的营帐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祁澄珵着实惊了一跳。
来者正是裴岫,他直言:“何时出发北姑?”
“那……那就今夜?”祁澄珵迟疑道。
“好。”裴岫一口答应,退出了营帐。
只留下祁澄珵不禁讶异,李秀梅到底跟他说什么了?效果立竿见影啊。
祁澄珵骑马在前面走着,裴岫默默跟在后面,一路无话。
夜风寒凉,祁澄珵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偷偷瞄一眼身后的裴岫,只见他一路目视前方,目光怔愣,不移分毫。
她于是轻勒缰绳,放缓速度,不知不觉就与裴岫并肩而行。
“喂!”祁澄珵叫他,“你……”她轻咬着下唇,对着那张冷脸,思寻了半天也找不到什么话题,最后只好作罢,装作无事发生。却不料手一甩将马后的包裹甩掉了,里面的零零碎碎也散作一地。祁澄珵停了马。
裴岫忽感身边一空,转头时只见祁澄珵停驻在原地,依旧是那副傲娇的样子,脊背挺得直直的,丝毫没有要下马捡拾东西的姿态。
裴岫长腿一跨,利落下了马,蹲在她马下,将零碎一件一件拾起来。
俯视而下,祁澄珵只能看到他弯曲而结实的背脊,看不到他深埋的脸色。祁澄珵就跨坐在马上,用脚尖点了点裴岫的背脊,道:“你小心些拿放,那是我给北姑的孩子们带的零嘴。”
裴岫感受到她脚尖点在自己背脊上时,手上动作微不可察的一顿。继续将包裹系紧,提在手上,转过身来,直面对着坐于马上高昂着下颌的祁澄珵。
“你干嘛?”幽深的月光下,祁澄珵察觉到他的脸色愈发阴沉,本能地露出蔑视。
谁料,裴岫下巴一抬,直接将那织锦包裹扔给了祁澄珵,祁澄珵手足无措地接住这突如其来的大包裹,瞪大了眼睛,诧异盯着他。
裴岫冷冷道:“这里是北境,不是宫城!若想让别人尊敬你这个公主殿下,首先要把人当人看。”
他径直走开,上了马,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
祁澄珵完全如同吃瘪的鸭子,一路盯着这男人的背影,沉思良久,万般不解他为何突然大发脾气。回忆了几遍刚才的情景,后知后觉,难道是方才用脚踩他,生气了?
祁澄珵乖乖跟在裴岫身后,紧拉着缰绳的双手攥成拳,不断摩擦着,话一出口却说不利索:“你……你……无礼。”
伴着北下的夜风,裴岫在马上轻荡,隐约听见后方的风声裹挟的声音,极低的:“抱歉……”
他愣了一瞬,怀疑自己听错了。
过了一会儿,却又听到更清晰的女声,大声道:“抱歉!”第一次对人说抱歉,她颇不情愿,亦有些不好意思。
裴岫敛眸,回过脸,瞧了瞧马后的小殿下。祁澄珵像只炸毛的小老虎,却委屈得嘟起嘴,眉眼垂落。
“原谅你!”裴岫回眸轻笑,直视着前方愈渐光亮的路,挥手道。
幽都关距北姑城并不远,一夜过半,也就到了。
祁澄珵在莫喜之前那间小屋里安睡,裴岫则与她一墙之隔。两人都是一夜未眠。
第二日晨起,祁澄珵来到小厅堂内时,便见裴岫已经坐在桌边开始用饭了。
桌上仅清粥小菜和一筐花卷,祁澄珵皱了皱眉,扑扑小凳上的灰尘,也勉强落座下来,轻轻抱怨着:“这么脏,怎么吃。”
“公主若嫌脏,可以不吃。”
她偷偷瞥一眼裴岫的神色,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什么,犹豫着夹了一筷子咸菜,拌着粥一口吞下去。
咽下去那一口,她神色忽变,端详起这碗粥和咸菜,满意地又塞了一口在嘴里:“这是你做的?”
裴岫扒着自己碗里的菜,点点头,却始终没有看祁澄珵一眼。
祁澄珵却道:“今天你陪我去给那些庶民送东西,我带了好些零嘴吃食给他们。”
听到“庶民”二字,裴岫才正眼看向祁澄珵,他不解问:“庶民?”想通了,他点点头冷笑,继续喝粥,“也是,公主殿下金玉之躯,相比殿下,我们确实是庶民。”
“可他们不就是……?”祁澄珵放下碗筷,疑惑又委屈,祁澄珵歪歪头,显然未听出他话中的讥讽,“我没说错!”
“至少庶民自食其力。”裴岫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道,“而公主,享受着庶民的供养,却打心底里瞧不起他们,这是什么道理?”
祁澄珵愣住了,裴岫只从她眸子里看到一片空洞,半晌,她道:“可是,我是王朝的公主啊!生来就比他们高贵的。”
裴岫深叹一声,祁澄珵能听出他叹声中的深重的无奈,她心底一沉,可是她不解,无可复加的疑惑。他的道理与父皇兄长们讲的道理都不一样。
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承担的东西。百姓辛勤劳作,不仅为自己谋生,更供养着宫中朝堂的贵人和万千将士。将士们食百姓粮,亦抛头洒血相报;宰执朝臣食百姓粮,便谏言忠君;就算是君王,也要用一生治国理政;这是责任。然而公主殿下,享尽了食禄荣华,可以纵情任性吗?原先,我也以为,我只需要做个不怕死的战士。现在才明白,在这乱世里,没得选……我们注定要担负起家国天下的重担。而你,你是公主,你要担得,比我多的多……”
“你忘了昨夜我说的什么?若想让别人打心底里尊重你,首先要把人当人。”祁澄珵只觉脑子嗡嗡响个不停,她几乎要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只裴岫这一句深深回荡在胸腔,不觉打翻了手中的碗盏。
祁澄珵一时理不清头绪,手足无措。大哥说:“你是公主,是生来就只需要被宠爱的公主,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姑娘。”这与裴岫说的完全相悖。
这太复杂了,她最不擅长处理这些复杂的事,于是决定暂时摁下这些道理,期待这团乱麻未来会自己理清。
北姑城巷子里,祁澄珵带着裴岫凭着记忆来到了之前寻访的百姓家中。
其中有几户人家她有深刻印象,因为家中人户众多,朝廷照门户发的米面根本不够吃,特别是老人和孩子,本就身体虚弱,连年的大旱降下,饭都吃不饱。
寻访那日,祁澄珵正撞见一稚童在扒一棵斑秃矮树的树皮,掰成碎片,硬生生就往嘴里塞,被祁澄珵一把拦了下来,扔下树皮散落到地上。
两人似乎都被吓了一跳,相对凝望,那孩子却“哇”得大哭起来,祁澄珵慌了,摸了摸口袋却空空如也,她那番出来根本没带吃食,拿什么给这孩子吃。于是她用比那孩子还高的声音大叫,企图压过他:“你怎么能吃树皮呢!树皮不能吃,会死的!”
“你骗人,才不会死。我们都吃树皮!不吃就会像二狗一样饿死。”稚童也不甘示弱,抹一把眼泪大吼起来,似是被人破了什么不堪的事般,随后便跑进了巷子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祁澄珵傻了眼,心想着,哪见过有人吃树皮的呀!
于是这一次她从军营里顺了些军用的零嘴,拿来给这些孩子们。
这一次到了上次那条遇见稚童啃树皮的巷子,却见那棵斑秃矮树上早已没了树皮,只剩下一树坑坑洼洼的绿色凸点。
相比上一次,这条巷子可是安静了太多。没有了小孩子吵吵嚷嚷的叫喊声,也没有老妪凑堆坐在门口纳鞋垫。放眼忘去,一水儿的没了皮的矮脖子树,枯黄发蔫。
忽一阵狂风吹来,远处窸窸窣窣似有人声,裴岫往前走去,便在一靠墙的角落找到一畏缩成一团的稚童。
祁澄珵上前一看,那不正是当时那个啃树皮的孩子。
眼看着他快要被风吹倒,祁澄珵猛的一握他手,却正被裴岫的大手握住。裴岫的手马上松开。
祁澄珵感受到这稚童的手臂只盈盈一握,瘦的皮包骨,皮肉更是松垮得不成样子。想必这孩子之前是不曾遭过这份罪的。
“你的家里人呢?”祁澄珵问。
稚童仍然紧闭着眼。
裴岫察觉出不对,从包裹里拿了一块稍湿润些的饼子,掰开稚童的嘴就给他塞了进去。
看着他喉头凸起的滑动,过了不久,稚童果然醒转过来。
他抿抿嘴,尝到了嘴里的甜滋味,舔了舔唇边的碎屑,这时才看清了面前的两人,他却倚着墙角跪下道:“……多谢。”声音很弱,祁澄珵差点没听见,却还是愣了一瞬。
稚童迟疑开口:“你们……还有吃的吗?”
他的眼神哀怜得不忍直视,祁澄珵拿出一些吃食:“还有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