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冠军侯府密室之事闹得朝堂大动,余波未平,蔚光帝索性给霍斟放了三日假。工部的活也清闲得很,他手中并无实权,正好偷得浮生三日闲。
他半靠在榻背,看着缩在自己怀里正睡得安稳的晏醴,乌黑的发丝凌乱垂落在他臂上,长睫安定的垂着,霍斟为她紧了紧被子。
晏醴最近好像格外怕冷,秋日里就燃起了炭火,白日总是披着夹绒披风,夜里也必须贴着他才能睡安稳。霍斟却被她贴的热,一旦翻身,过不了多久,就感受到被子轻微地颤抖,回过头才发现是阿醴的身体在颤。霍斟赶紧搂住她,温柔抚着背才能让她安定下来。
从前,她总在夜里梦魇,有次在梦中呓语“阿娘,阿娘”,叫的凄厉,让人心疼。
如今倒是睡得越来越安稳,夜里却格外黏人。
霍斟知道,她在清醒时冷静且坚硬,心狠起来比统率草原的头狼更狠,也只有在暂时失去意识时才会偶尔露出软弱,像只没安全感的小鹿。
正想着,突然,屋门被破开。
一袭红衣的男子急匆匆走进来,看见纱帐后两个缱绻的人影也没停步,又要上前。
“站住!”霍斟叫住赤丹,紧了紧晏醴身上的锦被,“你怎么就这么进来了。”
赤丹挠挠头:“不行吗?以前也是这样啊。”
“你……现在怎么能跟以前比。”霍斟抿了抿唇,不知怎么跟这个还是孩子的少年解释,“以后进屋先敲门知道吗。”
赤丹还是一知半解,耸了耸鼻头,不懂照做就是。
晏醴被吵醒,揉揉眼坐起身来,正听到赤丹汇报着外面的情况。
“今日一早,府上已经传开了,有工匠在城外福灵寺的一间废弃破庙里发现了一株硕大的血色曼陀罗。据说,数年前,曾有海外方士预言,十年间若有异色曼陀罗出现,是天降祥瑞,四海平定之兆。”
晏醴立刻清醒道:“那曼陀罗现在何处?”
赤丹答:“那工匠以为那是什么名贵的花种,就直接拔了出来打算拿出去卖钱的。只是,挖花根时,意外发现了地下的东西。”
“什么东西?”
正阳街,鹊上楼中,较以往格外喧闹。酒客们正议论着今日传遍大街小巷的奇闻轶事。
“欸,你听说没?你猜那朵曼陀罗被拔出土后,发现了什么?”
“拔出萝卜带出泥,还能带出什么。”
酒客凑过头来,故作玄虚地摇摇头,眯起眼道:“确实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不过,这次是拔出花根带出白骨!”
“什么?!白骨?可是、可是不是说异色曼陀罗是吉兆,这、这下面竟有尸体!”
“难怪传闻那曼陀罗硕大诡异,原来是靠尸体滋养而成!”
酒客顿时毛骨悚然,啧啧:“那尸体得是什么人呐!死了都被吸尽精血,也忒倒霉了。”
“那后来呢?那花和尸体怎么处理的?”
酒客哑然:“这个,我还真不好说。”
这时,小二端着一碟酱牛肉走过来,半抿着笑道:“嘿嘿,我倒是知道点内情。”
两个酒客好奇地探出头,揽过小二的肩膀招呼他坐下,在桌底下偷偷塞了半吊钱。
小二掂了掂重量,挺起了胸脯,热情笑道:“保真!要不是我二叔在工部做吏,我也知道不了这些细节。”
他贴在酒客耳朵上,悄声道:“听说是工部的大人物将那拔花的工匠处置了,如今啊,花就在上面人手里了。”
“那白骨呢?”
小二道:“异色曼陀罗是大吉之兆,若根上沾了白骨多瘆人!当然是处理掉了。”
“哦——”酒客露出了然的神情,“我可是听说工部尚书袁方里的妻室家舅兄投到了襄王门下。你说会不会这大吉之兆的曼陀罗就到了襄王手中啊?”
“诶!别说出来啊,不要命了。”
三人讳莫如深地闭上了嘴。
然而,他们不知道,这则自以为只有自己知道的,足以掉脑袋的“机密”已经人尽皆知了。
蔚光帝寿辰将至,阖宫上下乃至宫外,都在天上地下的网罗奇珍异宝,预备着在宫宴上一鸣惊人。
贻宫内,荔贵妃脚步急促,指挥着侍女们将各种奇珍摆放好。放眼望去,南海的东珠,东海的珊瑚,孔雀翎毛裘衣,老虎面皮做的兽帽,象牙玳瑁镶嵌的冠子,琳琅满目。
“你怎么笨手笨脚的,别磕了宝贝!这是要在陛下寿辰那日献上的!”荔贵妃蹙起美目。
话音未落,蔚光帝便悄无声息地走进殿来。
荔贵妃看到蔚光帝,一愣,随即慌张地小跑到他身前,跳起来,纤手遮住他的眼睛:“陛下怎么不打招呼就过来了!别看别看。”
蔚光帝宠溺地笑着,拿下荔贵妃的一双手,握在手心里:“有何不能看的,莫非嫣儿做了什么见不得朕的事?”
荔贵妃撅起嘴,委屈道:“算了,我的寿礼都被陛下看到了。”
蔚光帝笑着又挡住自己的眼睛:“朕可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荔贵妃被逗笑了,拿下蔚光帝的手,从臂内侧搂住他的腰,靠在他怀里,娇嗔着:“陛下就把我当傻瓜哄吧!人家又不吃这一套,陛下怕是哄不好了。”
“怎么会呢?嫣儿可不是傻瓜,嫣儿是笨蛋!”
“陛下!”荔贵妃又蹙起眉目,扭着身子,“我偏不理你了!”
蔚光帝弓下身子,示好地揽她在宝座上坐下:“朕知道,嫣儿有心了。其实嫣儿送什么朕都喜欢。”
“陛下总是敷衍。”
荔贵妃还是扭着头,委屈得快掉下泪来,“陛下都好久不来看臣妾了,怕是早就忘了、忘了臣妾吧!”说到最后,她抹着泪期期艾艾。
蔚光帝不语,目光冷凝下来,逐渐松开了她的纤腰。
帝王的宠爱能让她成为纵情,却唯独不能在帝王面前纵性。
感受到身后人的沉默,荔贵妃这才转过头,泪眼模糊地投进蔚光帝的怀抱。
蔚光帝拍拍她的背:“你知道,朕的后宫里任你放纵,你是独一份的。”
“潜邸之时,陛下就最爱臣妾。若不是晏……”
晏葳蕤三个字还未出口,她顿时哑然,心道不好。
当初蔚光帝尚在潜邸,荔嫣儿只是屠户出身的舞女,入选在一场私宴上跳舞。
她舞姿卓绝,容貌又姣好,性格却傲气,难免被同伴孤立排挤,宴席上起舞时被同伴绊倒。当时宴会府邸的主君陈州侯是个荫封的酒肉花柳,立时便要把她拉下去。
没有人敢说话。在场人都知道,被这位陈州侯惩罚,就意味着死无好死,那是要把一个女人的所有精气都吸光殆尽才能挨到一死。
就在荔嫣儿腿脚软倒心灰意冷之时,当时还是四皇子的蔚光帝出现了。
四皇子逆着光走进来,光晕模糊了他的脸,趴在地上的荔嫣儿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脊背和一双月牙白镶金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荔嫣儿拼命抓住了他的靴子,匍匐在他脚下。她太害怕,以至于喉咙发不出声音。
然而,她只是死死抓住这位贵人的靴子。他却为她发话了。
皇子殿下的发话谁敢不应,陈州侯识时务地把荔嫣儿当做礼物送给了四皇子。
入府后,荔嫣儿盛宠无两,很快就被纳成侧妃,年少夫妻情深缱绻,四皇子应许她给她正妃之位。
然而夺嫡之争危险重重,上有资历长名分正的哥哥,下有才华卓绝的弟弟,四皇子在兄弟中便显得无足轻重。老皇帝已经病入膏肓,眼看要宣布立储,四皇子没有时间再徐徐图之。他急需要大量的兵马,发动一场一绝胜负的兵变。
既然是逼宫,守卫皇宫的禁军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不久后,四皇子娶了禁军统领晏思源的堂妹晏葳蕤。
一朝功成,四皇子登基,晏葳蕤作为正妃自然是皇后之位,而荔嫣儿只能是贵妃。无论蔚光帝有多宠爱她,抬高她母家的地位,她都只能是低人一等的妾室,永远被人嘲笑屠户出身!
“晏”字一出口,蔚光帝的眼神陡然阴沉,荔贵妃喉头滚动,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看着蔚光帝的眼神逐渐柔和,荔贵妃才放下心来。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蔚光帝掐了一把她腰间的痒痒肉,打趣道:“又不乖了。”
嬉笑了半晌,蔚光帝才从贻宫离开。
荔贵妃累的瘫倒在奢华溢彩的玛瑙金座上,接着,却又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侍女,她懒懒吩咐:“彩屏,给我捏捏肩。”
“母妃。”
荔贵妃陡然睁开眼睛,见襄王祁镜疾步走来。
“镜儿!”她惊喜叫。
“母妃。”襄王语气不善,“我都在外面听到了,你怎么还是口无遮拦的。那个庶人的名字是父皇的大忌,提都不要再提!”
被儿子训斥的荔贵妃顿时像个孩子,委屈嘟囔:“我……一时没过脑子嘛。”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娘老子怎么能被儿子指着鼻子,她叉起腰昂起头来,指着襄王道,
“你什么态度,奥,长大了,便可以随意糟蹋你娘了吗!”
“母妃!唉……”襄王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自家母妃都快当祖母的人了,还是一副孩子心性,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骂人就骂人。哪怕晏皇后在时,她也从没行过礼,更没好言好气过。唯独在父皇面前,就是个小女孩,永远单纯干净。这是襄王始终担忧的一点,或许这也是父皇这么多年独宠母妃的原因。
他道:“罢了,母妃开心就好。”
荔贵妃问:“过几日就到你父皇的寿辰了,万国来朝,你可要好好准备。对了,你舅舅特意派人去琼州捕了一头鲸,到时你就……”
“母妃!”襄王不耐,“我说了不要再把我跟舅舅牵扯太深!父皇这几年不知道怎么了,自从晏氏灭族后,他就变得格外多疑……古往今来因为外戚惹出来的是非还少吗!”
荔贵妃愣住,手僵在半空:“那……那毕竟是我的母家啊。虽说小时候你外祖把我卖去了教坊司那个糟烂地方,可这些年,你舅舅待我们还是不错的呀。我身在深宫,也需要外面的支持啊!”
襄王的目光柔和下来,走近荔贵妃,抚抚她的背,温言道:“娘,阿娘!舅舅再对你百般讨好,可儿子才是您的至亲血脉啊!你就听我的吧。”他俯下身,附在荔贵妃的耳边,沉沉道 “现在正是夺嫡的关键时刻,不容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否则,前功尽弃啊——”
荔贵妃呼吸停滞一刹。
襄王看着母亲的脸色,已经告成,转过了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母妃不用担心,我已经为父皇准备了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