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小摊贩们奔走着收起摊子,一时乱哄哄。街边小贩带起伞帽,眯眼瞧了瞧黑窟窿般的天,直骂:“什么鬼天气,怕不是要下雹子!”
暖阁小轩窗前,燃起炉子,银骨炭边缘溅出滋滋火星,梧桐用长钩挑起炉盖,猛地盖在炭炉上。
她看向轩窗边正倚栏听雨的晏醴,轻叹一声,端着茶走过去,边斟茶边道:“这雨没口子地下,像给天捅了个大窟窿似的。”
瞧一眼晏醴,见她还在怔怔望着窗外,梧桐试探道,“夫人,我们真的不去接侯爷吗?眼看着快下朝了。”
突然,屋外一阵骚乱伴着踏雨声传来。接着,是巨大的爆破声,似是大门被破开。
“夫人!”梧桐利落拔刀。
晏醴却面无波澜,早就预料到似的,睨着大队涌进的御林军,抿一口茶,懒懒道:“这不就来了。”
刹那间,御林军已经包围了前院,中庭,后院,整个霍府沦为牢中兽。
魏其祥从御林军后走出,雪白的拂尘斜斜插在怀里。看见内院中立着的晏醴,挤出个敷衍的笑。
“安定县君莫怪,老奴奉命行事,来查查这侯府里……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
晏醴敛首,惶恐道:“魏都知言重,我与夫君一切皆是陛下所赐,若是陛下想拿回去,我们也绝无怨言。”
魏其祥笑意陡然收敛,她这话要是传出去,便是自己狐假虎威借圣上的威名欺辱有功之臣,魏其祥心道,还真是小瞧这丫头了。
立时,给手下人一个眼神,那人便朝着大门处去了,大门被从里面紧紧关上,乌泱泱又多出许多守卫。
兵戈声中乍现清脆拔刀声。
霎时,霍仲不知从哪冲出来,挡在了晏醴身前,对魏其祥扬声道:“天使带着兵围我家府邸,是何意啊?”
魏其祥眼睛眯成一道细线,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小老头,向天拱拱手:“咱家奉圣上旨意,霍将军不如去问问圣上所为何啊。”
霍仲的手已经摁在剑柄上:“那天使可要小心了,这府上有不少陛下钦赐的珍宝物件,别给摔了,碰了……”
晏醴伸手拦住霍仲,笑对魏其祥:“公爹在军中摔打了一辈子,是个粗人,说话直,魏都知莫见怪。”
“哼。”霍仲冷哼,背身离去,走时顺便撞了魏其祥一肩膀,撞的魏其祥踉跄两步。
晏醴上前欲扶,魏其祥却直起身子,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转回头时,已经眯起了惯常的谗笑。
“听闻昨日霍府遇了强盗,圣上甚是忧心,特命老奴来检查检查这府上还有何缺漏,咱也好及时修补不是。这……昨日偷盗的密室在何处?烦请县君带个路。”
以魏其祥一贯的见风使舵见势待人的做派,对身为御马师的霍仲竟然没了傲气,还笑呵呵的。难道是霍仲的武人气势太强悍,吓着了魏其祥?
虽然觉得他这举动怪异,晏醴还是微笑着,做个“请”势,带着魏其祥来到后屋密室处。
逆时针旋动阁上一青瓷花瓶,只见置物阁后的墙壁陡然裂成两半,一间幽暗的小室暴露在众人眼前。
魏其祥摆摆手,身后的十几御林军和天京府巡使就鱼贯而入,直捣里间的密室。
魏其祥状似不经意道:“听手下人说,昨日那强盗进密室不成,这密室竟然自爆了?”
晏醴指指烧成灰炭色的墙壁:“可不是,我家这密室只能动特定的物件才能打开,要是不小心碰了别的……就会把贼人炸死。让他有来,无回!”
“呵。”魏其祥摸了摸鼻子,只剩干笑。
不久,天京府巡使着急忙慌跑出来,手里捧着个金灿灿的东西,递到魏其祥眼前,张开手掌。
一枚虎头豹尾的金虎符映入眼帘。
魏其祥隆起眉头,惊叫:“虎符?”
闻言,巡使一愣怔,只觉得手上这小金块有千斤重,压得他一抖,慌忙撒开手,金虎符顺着掉落,眼看马上就要掉到地上,晏醴一个弯腰利落接住。
晏醴拂了拂虎符,瞥一眼魏其祥:“若不是我家墙高屋坚,怕不得几万南阳军男儿就要落到贼子手中!”
“只有这个?”
晏醴点头,扬笑道:“还能有什么?”
魏其祥唇角微微抽动,刮了刮鼻头,两瓣唇拱成条爬虫,笑道:“县君,打扰了。”
随即,他出了内屋,抬手一挥,将霍府围的水泄不通的御林军便如潮水褪去。
走出两步,突然,魏其祥停住脚步,侧头一瞥,露出半只吊眼,似笑非笑道:“好生保管虎符。”
晏醴微笑点头。
魏其祥走远,晏醴看向手中那枚金虎符,笑容陡然凝滞。
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傍晚时分,雨水淅沥,霍斟被宫中的车驾送回来。
霍斟携一身风露,抬眼就看到站在大门檐下的晏醴。
十月的天不算凉,她竟已披上了夹绒的斗篷。梧桐撑着伞,似乎与她说着什么,她只是摇摇头,紧了紧胸前的斗篷。
霍斟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接过梧桐手中的伞,俯首瞧她苍白的小脸,手却偷偷钻进晏醴的袖子,抓住她的手。
“手这样凉。”霍斟揽过她,一路扶进屋。
穿过假山石瀑,刚到了前厅,迎面撞上了冲他们走来的霍仲。
“阿醴你先回去,我与霍斟有话说。”
霍斟道:“有话一会儿再说。”说着便又扶着晏醴欲走。
晏醴回握住霍斟的手,放在手心暖了暖,柔声道:“你们好好说话。”便携梧桐离去。
到了书房,霍斟坐在上首,翻起了卷轴,听着霍仲长长叹息:“今天的事,你不想给我个交代吗?”
“有什么可交代的。”霍斟眼皮不抬。
霍仲陡然站起,指着皇宫的方向,扬声怒道:“九层台为什么突然来搜院!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你!”
霍斟终于放下卷轴,抬眸道:“爹你不用担心,我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霍仲的嗓音喑哑下来,低吼道,“你要叛君吗?”
霍斟不言,眉头微微蹙起。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四皇子一起从北境回来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你想干嘛?帮他夺嫡?还是谋逆!”见霍斟还是沉默,霍仲指着他的胸脯,“我从小教你忠君、爱国,都教到狗肚子里了吗!”
“够了!”霍斟重重拍一记桌案。
他走出案台,面对着脸色紫青的霍仲,闭了闭眼,轻点着桌边一沓卷宗,半晌道:“爹,从小,你教我要做个忠臣良将,为君尽忠死生无悔,你说一个战士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沙场上。我是这么做的呀……可是,可是为什么,有一天,我觉得不对!这样不对!我为什么要为一个屠蹋人命、拨弄权术的君主尽忠!赔上一辈……”
“啪!”
话音未落,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霍斟脸上。
还未感受到脸颊的刺痛,心底一股潮湿就从喉咙里涌上来。霍斟闭上眼,轻点点头,甩袖出门。
霍仲的手还僵在半空,愣怔一时,卸了力,他急喘着气,蹲在地上。看了看自己的手,终究无力垂落。
子时,襄王府书房灯火如昼。
“吱呀——”门被推开。
襄王疾步走到门边,对来人摊摊手:“你可来了。你说父皇是怎么想的!怎么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了那个霍斟!”
来人摘下兜帽,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浓眉、白发、鹰钩鼻,是李期。
只听他冷哼一声,走到桌前端起杯茶,一口闷灌下去:“殿下问我何用?人老了,不过是个麻烦。”他斜眼轻眺襄王。
襄王亲手给他斟杯茶,嘴角随便扯出个弧度,皮笑肉不笑:“这都什么时候了,李相还开玩笑呢。”
“襄王殿下不信我,我也没法子。”
襄王急道:“怎么能都算我头上?就算我没给你递消息,令夫人和千金总是去了宴席,你会不知道霍府遇刺一事?”
“我不知道。”
“罢了罢了。”襄王摆摆手,“我就纳了闷了,父皇为什么就对这个霍斟青眼有加!”
李期从桌上捏了块杏仁酥,递到襄王眼前。
“还不明白吗殿下!朝中武将冷了那么多年,陛下是看重霍斟吗!他是在给四皇子添翼呢!”
把玩着杏仁酥,李期道,“数年来,一碟碟杏仁酥从辰宫源源不断地送来襄王府。就像这块杏仁酥,是天子的恩典,也是砝码,懂吗?”
刹那,杏仁酥在他手中捏碎,变成渣滓掉落。
襄王垂下手,眼睑也轻阖,半晌,两手紧紧攥成拳,打碎一摞琉璃碟,杏仁酥撒落一地。
他明白了,就像天平,当天平倒向一边时,中立就是偏帮,激进才是中立。
此刻,霍府。
晏醴正给霍斟上药。
红印子在他被风沙摧磨过的脸上并不明显,霍斟拂开晏醴的手,躲过脸:“都说了不用。”
晏醴只好收起药瓶,道:“明日上朝被同僚瞧见了要笑话了。”
“我还怕他们笑?”
晏醴笑出声,幸灾乐祸道:“真没想到,爹竟然舍得打你!”
“你什么意思?”霍斟指指自己留下红印子的脸颊,“你郎君被打了,你幸灾乐祸?小没良心的。”
晏醴轻笑:“被自己亲爹打,不丢人!”
霍斟无言。
他不愿告诉自己霍仲打他的因由,晏醴也就不问。
“嘘!”她比了个噤声,看向屋檐外滴滴答答的雨。
随人声寂静,外间的雨声更加清晰。
“又有好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