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江离一大清早就骑马去了二十里外的东月湖。
等他带着两只雁一路疾驰到姜宅,却听绿萼说,原本与他约好的姜鹤羽,被甄氏少东家叫走了——他要提前去外地收药材,便临时将之前定好与姜鹤羽洽谈合作的时间提前到了今日。
江离抿抿唇,没多说什么,提着两只雁回了南和巷。
拉下门闩,刚推开门,一道白色的影子就迫不及待冲上来,跳进他怀里。
江离摸摸它的脑袋,小家伙享受地眯起眼,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还没走两步,阿狸鼻头突然一动,从江离臂弯中探出脑袋,警惕地左右嗅了嗅,找了一圈,最终将目标锁定在江离手上的竹笼子上。
它刷地跳下地,慢悠悠围着竹笼转了一圈。
笼子里的某只大雁突然被旁边的同伴踩了一脚,扑腾着翅膀“嘎嘎”叫起来。
阿狸被吓了一跳,脊背微微弓起,呲出牙对笼子里的哈气。
“别吓它们。”
江离用靴头轻轻踢一下它的屁股,“那是要送给你阿姐的。”
别人家养小宠,大多将它们当作儿女来疼爱,姜鹤羽却是每次遇上阿狸,都爱以“姐姐”自称。
想到这里,江离不自觉笑笑。
阿狸动动耳朵,向上看一眼又莫名其妙开始散发求偶味道的男主子,摇摇尾巴,跳过他拦在身前的靴子,继续对着竹笼哈气挑衅。
江离无法,只得先把性情霸道的狸奴关进狸舍。
伴着它“喵喵”不停的抱怨声,他给大雁处理好伤口翅膀上的箭伤,用竹栅栏把它们围在院角,又放了些粟米和清水,这才收拾收拾去府衙。
刚进公廨,就听得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江参军真是惬意得很呐!”
“嗯。”江离撩开袍子坐下,“不如安参军勤勉。”
安参军一拳打在棉花上,总觉得他在讽刺自己,却又不好自揭短处,于是化憋屈为力量,继续输出:
“你一个大男人好意思吗?你看看你妹子,一个女人家,一大早就过来,同甄家的少东家在待客厅里谈了大半天生意了。人家郎才女貌,事业有成,你呢?”
江离笔下一顿。
安参军见他似乎被激到了,愈发来劲:“不是告假就是迟到,前些日子还顶着个女人的巴掌印来上值,也不知吃的哪家的软饭,真是丢人!”
江离搁下笔,一双眸子喜怒不辨。
“怎么,我说的不对?”安参军冷哼一声,等着这伪君子露出马脚。
半晌,却听他认真道:“很对,我就爱吃软饭。”
门外。
身着轻甲的小将皱着眉,质问旁边的小吏:“你让我在这里等半天,就是为了让我听这些无聊的东西?”
小吏额角渗出一滴汗,心里把安参军骂了个遍,点头哈腰道:“小的脑子出问题了,您请,您请……”
小将看他一眼,抬步走进屋内,扬声道:“江参军,吕都尉让你过去一趟。”传完话,又瞧了垂头装死的安参军一眼。
江离跟着小将一路往吕都尉的书房而去,路过某处,脚步一顿。
门窗大敞的待客厅里,女子一身官袍,面带微笑。男子一袭锦衣,气质卓然。两人相对而坐,相谈甚欢。
“江参军?”小将疑惑唤他。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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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仁为了自己的屁股和前程着想,当天晚上就带着闯祸的仓库守卫们查了大半夜,却是一点痕迹都没发现。
他知道再拖下去事情会更严重,只好第二日缩着脑袋去找蒋峰毅。好在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后,好说歹说,还是求来了几个精明能干的帮手。
十几个人组建的草台班子磕磕绊绊找了两三日,总算发现些蛛丝马迹。顺着线索一路摸过去,众人在一片木栅栏前默契停下,面面相觑。
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兵回头看了眼李仁,又看了看栅栏那边,一脸怀疑,“李哥,真的没搞错吗?那好像是一营的倡棚子啊……”
“我没瞎!”李仁抬手给了这偷奸耍滑的憨货后脑勺一巴掌,看着对面不远处的那几间草房子,想起姜鹤羽的话,眉头紧紧皱起。
所谓倡棚子,只是取了个隐晦的名字,实际就是营中军妓住的地方。他们三营管得严,倡棚子只有不到十人,每个士兵每月进棚子的次数都严格限制在两次。因为蒋校尉不喜欢这些,底下的人多少有些怵,能自己解决就尽量不去。
但一营却不一样。无论是现在的贺校尉,还是曾经从一营升上去的胡都尉,都是些自个儿就作风不检点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手底下那些人,不说洁身自好,只怕能坚持不投其所好地去讨好都算人品正直的了。
李仁身旁的铁甲汉子叩叩腰带,沉声道:“李总管,我看这事还是请示上级吧,这不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
这年轻汉子原是王振手下的一个伙长,据说在南安县疫病期间事情办得好,还得了校尉夸奖。如今断了一臂的王振转成文职,被借调到府衙,他原来的得力手下也理所当然地升成了队正。
此人确是头脑灵活,这次的探查还多亏了有他。
李仁看他一眼,认同地点点头。
说话间,对面某间草棚子中走出个看不出年岁的妇人。她端着满满当当一盆子脏衣服,躬着腰,体态佝偻,迈着不太稳当的步子,一步步往井边去。
那妇人走了会儿,似有所感,艰难直起身子看向对面。她眯起眼,瞧见栅栏那边,几个军汉神情严肃地盯着她们这处,手上一抖,一盆黑漆漆的衣服尽数撒在地上。
她顾不上捡,面色惊惶,跌跌撞撞就往草棚子里跑。
这不打自招的模样,连小圆头也看明白了,嘴里嘟囔道:“她们还真有问题啊……”一转头,却发现李仁和那个黑脸队正都走出去好远了,连忙追上去,“李哥,等等小的啊!”
“我等着你回去一起挨板子!”李仁没好气的声音散在风里。
事情禀到蒋峰毅跟前,他当即便带了一队人去一营找贺洪山。
贺洪山一开始还不想认,直到明明白白的证据摆出来,他脸上挂不住,才一甩手,“行了行了,不就是几箱药材,老子还赖你不成?给你一个交代就是了!”
谁知这贺洪山所谓的交代,就是派人去倡棚子,把用剩下的药材全翻出来丢给三营,再将棚子里的女人一股脑全抓起来一顿打。
这些人大多是家中落了罪的官家女子,本就身纤体弱,再加上进了棚子后既要给士兵洗衣服,又要供士兵淫乐,身子早就垮了,哪还抗得住军中的刑罚。
等蒋峰毅慢慢从后面跟上来,人已经在地上倒了一片。眼看着要出人命,他赶紧喊一声,
“住手!别打了!”
手持棍棒的士兵下意识停下来,看了看蒋峰毅,又看了看自家面色不好的校尉,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认不清主的狗东西!”贺洪山给了离得最近的一个士兵一脚,转而看向蒋峰毅,不耐烦道,“蒋校尉不是要一个交代?”
“这算什么交代?”蒋峰毅气不打一处来,“你就算把人打死了,于我又有何益处?”
“那没办法了。要人,我可以帮你出出气,要钱,没有,你找她们要吧!”
贺洪山两手一摊,万事不管。
蒋峰毅拿这种赖皮没办法,只能认栽。摆摆手,叫人把剩下的药材,连带着被打得只剩一口气的军妓都给抬了回去。
等姜鹤羽收到蒋峰毅的传信过来,就看到棚子里满满当当躺了两排蓬头垢面的女人。
她们面色蜡黄,手脚纤细,神情呆滞,任由三营的军妓帮她们剥下染血的外衣,眼中没有丝毫光彩。
姜鹤羽放下帘子,看向站在棚外的蒋峰毅。
“我也没想到贺洪山会说都不说一声就打人……”蒋峰毅见姜鹤羽面色不佳,也猜到棚子里情况难看,一时有些尴尬,又有些莫名的愧疚。
姜鹤羽垂眸,没说话。
没想到,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有把她们放在考虑之中。不仅蒋峰毅如此,大夏很多人都是如此。
不过姜鹤羽也没打算去跟他们讲什么众生平等的大道理。社会如此,制度如此,没有物质和生产力打基础,所谓解放思想,只是空谈。她只能在有限的能力范围内,做好她能做的。
“先给她们治伤罢,药材的事治好了再问。”
听说她们被打得快死也不肯供出主犯,现在再问也没什么用处。
“行行行。”蒋峰毅连连点头。他也是怕贺洪山真造孽把这些人都打死了,才忙着带回来。
等真回到三营,看着这一堆病的病伤的伤的,也不知该怎么办,这才想起叫姜鹤羽过来出出主意。
他捏捏额角,道:“药材她们也没用掉多少,就当……就当我蒋峰毅做慈善送给她们了。只是,这后续的治疗,我实在是担负不起……”
“医药司可以承担。”姜鹤羽接过话,“她们偷走的都是将士们的救命药,这个损失也不该让你们承担。从中扣去要调去医药司统一保管的部分,剩下的缺口我让甄氏药铺给蒋校尉送过来。”
她前几日同甄少东家讨价还价一整天,嘴都说木了,换来他三分让利,账上的银子还没捂热乎,如今又要用出去了。
姜鹤羽带上面巾,掀帘走进棚子。
她在靠近门口的一个女人身边蹲下,给她号了脉,又用秋毫扫了脏腑和骨头,基本都是外伤。
那女人除了一开始被扣上手腕时眼中有几分波动,后来就一直安静得像具尸体。直到那只在她身上各处轻轻拂过的素手搭上了她的裤腰带。
她惊惶避开,死死攥紧裤子,缩在角落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别怕,我也是女人。”姜鹤羽语气轻柔,解开面巾,露出一张明显是女性的脸。
应激的军妓看清她的脸,喉中威胁的声音渐低。
姜鹤羽戴好面巾,试探性地又去解她的腰带,军妓依旧不肯松手。这一次,她磨砂一般的嗓子里吐出一个字,“脏。”
“我是大夫。大夫不在意这些。”姜鹤羽看着她,声音温和又坚定。
军妓在她的目光中缓缓松手,察觉到大腿上一阵凉意,她屈辱地闭上眼,将头偏向一边。
粗布裤子褪下的一瞬间,一股刺鼻的鱼腥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方才心中隐隐的猜测得到证实,姜鹤羽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换了一副干净的手衣,探进病人腿间,细细为她检查。虽然她已经尽量把动作放轻,可那女人还是疼得时不时倒抽气。
周围的人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这边,面色复杂。三营的军妓同情中又带着些庆幸,一营的军妓麻木中又带着些茫然。
倡棚子最里面,一个原本听到吼声后猛然坐起来的单薄身影,静静看了门口许久,又动作不自然地躺回去。
姜鹤羽从营地中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她的眼睛有些酸涩,不知是被熏的,还是旁的缘故。
营地出口停着架马车,车架上蹲着百无聊赖的洪桥。
车边站了个黑漆漆的影子,手中黄澄澄的油灯在他衣袍上晕出一圈又一圈光晕。
姜鹤羽走过去,牵上迎上来的男人的手,一言不发地带着他上车。
马车压过城郊不大平整的土路,微微晃动。
江离坐在最角落,把仰躺在他腿上的女子又往怀里拢了拢,细致又耐心地替她按摩太阳穴。
她没说发生了何事,他也没问。
不知过了多久,酸涩感褪去。姜鹤羽睁开眼,盯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不解:“你也忙了一整天了,不累吗?”
江离低下头,温热的手掌摸摸她的脸,轻声道:“跟阿羽在一起,就不累。”
“你现在总这样说话。”姜鹤羽道。
“你讨厌我这样吗?阿羽。”
“……”
没等到回应,他俯下身子,吻了吻她的额心,“我知道,你喜欢的。”
姜鹤羽不置可否,只是挪挪身子,向他靠得更近了些。阖上眼,任由暖融融体温将她包裹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