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抗击疫情,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我想,如果我不曾来过抗疫一线,这辈子或许永远都体会不到这四个字背后所代表的重量。
三月二十日,是我作为志愿者工作的第四天。
清晨起床,窗外阳光明媚,正如同过往的每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日子。可就在这一天,短短的一个上午,我们病区接连失去了三位病人。在此之前,我从未感觉生命与死亡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近,近得令人窒息。
逝去的三位患者中,有一位才四十岁出头的网约车司机。昨天,他还有说有笑的向我推荐武汉城里有名的景点。我说自己喜欢摄影,他说等疫情过去,免费带我去拍武大的樱花、江边的黄鹤楼和烟雨古琴台。
我说,就怕到时候樱花都谢了。
他说,不怕,今年谢了还有明年。
花谢了,总还有再开的时候,可生命却只有一次,只有一次的绽放。
送走逝去病人的遗体,大家照常忙碌,可病房里却静悄悄的。前两日的病房也安静,却从未像此时般气压低沉,窗外分明阳光灿烂,病房里却好似乌云压顶,压的我喘不过气。
午餐时间,所有人都在低着头吃饭,依旧没人开口讲话。我开始怀念初来报到的那天了,大家叽叽喳喳的八卦,每个人都很开朗。记得当晚,我还向许知非吐槽来着:“是只有我遇到的队员比较八卦?还是北京援鄂的医护都这样活泼?”
他给出的答案,很官方:“抗疫工作压力大。平时互相开开玩笑,既是种调剂也能很快拉近距离,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此刻我终于明白,究竟何谓调剂。
原来,有些开朗是悲苦中作乐,是假装出来的。一触即溃。
——02——
次日下午,唐雅的病情忽然开始极速恶化,体温持续飙升,一度突破了四十度的红线。当我得知消息飞奔到她的病床边时,刚刚经历过急救的她,身上已经插满管子上了呼吸机。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无法顺畅的呼吸,不止胸腔在不停的剧烈起伏着,还要时不时的张大嘴巴以汲取更多氧气。
刚打过镇静的她,丝毫意识不到我的到来。
不敢流眼泪。
我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她,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小颖护士专程走过来安慰我:“我们要相信唐医生,她会挺过来的。”
我点头:“我信她,一直都信。”
沉默片刻,她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陪着她,有事叫我。”
我说:“不了,我还有工作。我要是闲在这儿,等她醒了会骂我的。”
努力工作。
我觉得,只有我足够的努力,老天才能够看到我的诚心,才会保佑唐雅早些脱离危险,早些痊愈。为此,我拼尽全力,拖地、收垃圾、分类、搬药品、搬仪器……每一件工作我都虔诚以待。防护服里的衣服被汗水湿透,我不觉得累,汗水滑过口罩勒痕火辣辣的疼痛灼烧,我也不觉得苦。
事实上,我在强迫自己用工作分心,让自己忘掉一切。
忘掉自己身处何方,也忘掉唐雅危在旦夕,我只想自己的工作,哪怕能帮一线医护多挽救一个人也好。
或许,上苍真的有灵,它看到了我的虔诚!
傍晚交班前,她的体温降到了三十九度,人也恢复意识。主治医生说,她的病情有所缓解,但尚未渡过危险期,仍需进一步观察治疗。
我想留下来照顾她,可是被她拒绝。
她挣扎挥手,几乎拼尽所有力气赶我走:“走,走……”
担心惹她生气,我只得离开。战战兢兢,躺在酒店的床上失眠了一整夜。然而,翌日清晨,当我重新回到病房时,靠窗的病床上却不见了她的身影。那一刻,我的心仿佛瞬间被掏空了,透骨的冰凉劈头浇下,然后眼前一黑,我失去了知觉。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周围已经围满了人。隔着护目镜,我认出其中有小颖护士和唐雅的主治医生。
“她在哪儿?”我指向窗边病床问。
“唐医生昨晚病情加重,被转到加护病房了。”主治医生回答。
活着,她还活着。
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就好。
活着,她就一定能痊愈。昨晚晚饭时,玲子姐曾跟我说过:像唐雅这样年轻的病人,都挺得过来的。
我缓了口气,又问:“我是怎么了?”
小颖护士说:“你晕倒了,刚才可把我们都急坏了。”
我道歉:“对不起。”
主治医生问:“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去休息室休息一下,或者,回酒店歇一天?”
我说:“不用,我撑得住。我就是想问,可不可以让我去看看她,见不到她我心里不踏实。”
医生说:“当然可以。也怪我,唐医生的情况我也是刚刚交接班才知道,没能及时转告你。”
我说:“怎么能怪你?我就是低血糖犯了,缓缓就好。”
任谁都听得出,我所谓低血糖不过是个借口,可谁都没有拆穿。医生说:“小颖,麻烦你带他去一趟九楼。”
加护病房在九楼。
略显昏暗的ICU病房里,透过玻璃墙我第一眼就找到唐雅,看到她身旁生命体征检测仪上的曲线脉动。
我狠揪着的心,终于渐渐安定。
没等我问起,主管唐雅的责任护士便主动向我介绍病情说:“昨晚,唐医生因突发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和脓毒症转入ICU,通过ECMO加强呼吸支持和肺保护治疗,同时使用抗生素控制感染,进行液体复苏等对症治疗手段干预,三小时后急症得到控制。最近一次监测,唐医生体温38.7℃,血氧浓度91%,呼吸频率33……总之,只要熬过这几天,唐医生就一定能够痊愈。”
我虽听得认真,却也听不懂中间大段的专业术语,只记住了护士给出的结论。只要熬过这几天,唐雅就能痊愈。
我知道,她一定能熬过去,一定会熬过去。
我问责任护士:“现在这个时候,我能为她做点什么?”
责任护士摇摇头,道:“病情发展到这个阶段,我们除了相信唐医生,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知不觉语带哽咽了:“我知道了。我给她熬了粥,能麻烦你帮我带给她吗?”
特殊时期,医院统一规定ICU病人杜绝探视,所以,我没办法进她的病房。
听到我的请求,责任护士略显为难,不过终究还是点了头。
唐雅病得如此严重,多半已无法自主进食。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能把粥送进去。哪怕她不吃,只要看到保温桶,知道我一直都在也好。
只要她知道,自己并不孤单便好。
然而,转念一想,我又收回刚刚的请托:“还是算了,保温桶放进病房可能会碍事,我是说万一……”
加护病房里有太多设备、器械,平白多出一个保温桶,万一唐雅忽然情况危急,应该会影响急救吧?
责任护士猜到我的心意,说:“等唐医生醒过来,我会第一时间告诉她你来过,告诉她你在等着她康复一起回家。”
我知道,传话并非她的职责,惟有感激道谢:“谢谢。”
责任护士却说:“要说谢,也是我该感谢。唐医生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来到武汉,她是为了抗疫才被感染的,能为她做点事是我的荣幸。”
——03——
在工作岗位上,我还可以强迫自己专注工作。可是下班回到酒店后,我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了,它慌不择路的四处冲撞着。
酒店后厨里。
我一动不动的出神,任由火焰从灶眼里蹿出,将顺着搪瓷锅锅沿溢出的沸腾汤水蒸干、挥发,在洁白的磁面上刻下道道水渍。不知何时,玲子姐来到厨房。她拧熄灶火,拍拍我的肩膀示意叫我让开:“今晚,还是我来给你露一手吧!”
相识多年,我从不知她会下厨。
她看出我的疑虑:“放心,再怎么说我也是个三岁孩子的妈,还不至于连顿晚饭都倒腾不出来。”
想想也对,于是我依言让贤。
她重新拧开灶火,若不经意道:“小然,你别把自己绷得太紧,绷太紧人是会垮的。”
垮?
我不能垮,也没资格垮。
我得照顾唐雅,照顾孩子、老苏、老妈和其他好多好多人,我必须得是他们的支柱。
可是该怎么做,我才能不去胡思乱想,才能不把自己绷得太紧?我的思绪总身不由己。它时而畏缩,时而莽撞,时而乐观,时而悲伤……千千万万种情绪同时在脑海里奔腾,搅得我心乱如麻,毫无招架之力。
我说信她,信唐雅能够战胜病毒。
这并非谎话。
可不知为何那些不好的念头,还是会不停的漫上心头,仿佛它们随时会成真?仿佛我随时会失去她?一想到她可能会死,我就感觉阵阵晕眩,仿佛时空也被拉回到早上的病房,巨大的恐惧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将我吞噬。
见我默不作声,玲子姐又提点我道:“小然,我知道你很害怕,也很担心。可是你必须得振作。你想想,如果你是小雅,如果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是你,她会怎么做?她会像你现在这样六神无主吗?”
不,她当然不会。
她那样优秀,那样勇敢,自然不会如我般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