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则长楚(七)

    云涯眼珠一转,看向景熙,“你不会是……怕了吧?”

    景熙没有回答。

    云涯面色霎时冷了下来,周身鬼气四溢,狂风大作起来。

    她怀中的小浠也开始躁动。

    二人墨发在空中交汇缠绕,冒着缕缕黑气,如旌旗般盘旋猎猎作响。

    云涯漆黑的瞳仁放大,面上淌出两行血泪,“我告诉你,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们也不愿主动送死在皇帝的人手中!”

    景熙道:“我帮你们。”

    周身鬼气有一瞬凝滞,狂风停下,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她最骄傲的学生,祝瞒最完美的雕琢品,他的心狠手辣也好,争权夺势也好,独善其身也好,都有她所教授的帝王之道,都有她的一部分的责任。

    她必须弄明白赵烷为何放着好好的仁君不当,而放任张书晴在宫中为恶,放任自己为权享乐。

    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云涯冷笑:“好,你来证明给我看,你是否真的有诚意。真道人。”

    景熙眼前一阵鬼气吹来,再睁眼二人已消失不见。

    看着树旁倚着的宫女,景熙将她叫醒。

    “醒醒。”

    宫女迷迷瞪瞪地睁眼,却在看到景熙那一瞬困意全然消失,磕磕绊绊道:“道人……道人恕罪!奴婢……奴婢我不知怎的……我睡着了!”

    她哆嗦着要磕头,却被景熙拉住了,面上更是恐慌,她挣扎道:“道人,求求您!求求您!娘娘知道会杀了我的,我想活着,活着,奴婢想活着!”

    景熙拧眉,强力将她拉了起来,“你放心,我不告诉她。带我去要衣服便是。”

    宫女呆了呆,立刻道谢,“谢道人!谢道人!”

    她带着景熙向前走去,偷偷擦掉了额上冷汗。

    景熙眼神落在她颤抖的手上。

    这么害怕,害怕地成为了帮凶。

    宫女带她来的地方算不得偏僻,景熙推门进去,几件灰白衣服摆在床上。

    小宫女有些懦弱,眼神躲闪地不看景熙:“道人,您在此处换吧,我为您守门。”

    说完关上门退了出去。

    景熙忍不住扶额,这也太明显了吧,谁会在事情未发生前,便将衣袍放在床上等着。

    “吱嘎——”门被推开了,小宫女伸头进来,面颊有些红,“那个……道人,这些衣物是我让姊姊拿出来的,您可以随意挑选。”

    想来她也想到了这一茬。

    景熙笑笑,“出事后我们一直待在一起的,你怎么会有时间告诉你的姊姊呢?”

    巨大的谎言漏洞。

    小宫女面色一白,“我……偷偷告诉的。”

    景熙本就无意为难她,便放她走了。自己则用剑挑开床上衣物,一股甜腻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瞳孔一缩,这是醉翁香!

    醉翁香,闻之则醉,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便会手脚失力,任人宰割。

    可神识却是清醒异常。

    景熙常用它来审犯人,加剧痛苦与焦灼。

    无仇无怨,张书晴竟也能下此毒手!

    外面小宫女敲门道:“道人,换好了吗?”

    里面无人应答。她蹑手蹑脚推开门,只见那灰色身影已经倒在了床旁。

    她深吸一口气,小声道:“对不起。”小心翼翼地靠近对着景熙戳了两下。

    见她是真的晕过去,便长舒了一口气,只是气还未喘完,那双明亮的眸子兀地睁开了。

    心跳漏了半拍,宫女还未惊叫出声,便被景熙拍晕了。

    景熙以极快的速度将太监服换在身上。她不管张书晴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都该她自己来尝尝滋味。

    她将宫女扔在窗外,一把剑忽地侧到了脖子上。

    “你很厉害。”

    景熙看向他,一身黑衣蒙面,是个杀手。

    “你是张书晴的人?”

    杀手没有回话,直接向景熙刺来。景熙躲过,三招之内折剑解决了他。

    杀这种人,过去不吃力,现在也不。

    她向宫宴处奔去。

    “姑姑,姑姑,不好了,陛下与真道人一同去那间屋子换衣服了!姐姐让我快来告诉娘娘!”

    “你说什么!”浊缨面色剧变,顾不得真假,有些慌乱地向张书晴禀报。

    张书晴面色倒是没怎么变,只是一双眸狠地似乎能勒出血来。

    她起身离席了。

    景熙紧紧跟在她的身后,行至半路,张书晴忽地顿住脚步。

    景熙明白,她反应过来了。

    她回头,冲景熙招招手,“你,过来。”

    景熙听话地过去。

    张书晴忽地抬手捏上她的脸,金色护甲似乎要戳破她的面皮,左瞧右瞧,忽地笑道:“哪儿的?本宫没见过你。”

    为了不破坏后续计划,她只带了三个宫女,只是对付眼前这个小身板,绰绰有余了。

    景熙面无表情,手中忽地多了一把剑,三个宫女吓了一跳,其中一个不禁吓晕了过去。

    “护驾!快护驾!”

    张书晴却饶有兴趣地看着景熙,问道:“你是修士?”

    景熙面无表情,阴影打在脸上,是一股扑面而来的阴森鬼气,道:“我是恶鬼。”

    “唰——”手起刀落,四人齐齐晕倒。

    景熙扛起张书晴,将人放到那间屋内。

    她给人换上自己的灰色衣袍,将窗外宫女叫醒。

    “喂,醒醒,醒醒!”

    “怎么了么?”

    那宫女良心不安一路来也不敢多看景熙,如今看着一身太监服饰的景熙神思恍惚自然是认不出她。

    “对了,真道人怎么样了!”

    景熙脸不红心不跳道:“你竟还说,要不是娘娘不放心让我跟来,你今日便折在此处了。”

    宫女连忙道谢。

    景熙:“不必谢了,接下来干什么不用我教了吧。”

    宫女点头,扶着墙起身,身上酸痛却也不敢耽误了正事,向外跑去。

    景熙换了件衣服,做完了一切后,回宴落座了。

    祁夜依依旧闲得无事嗑瓜子。

    见景熙回来,他眉眼染上笑意,“小景回来了!你吃!”

    景熙看着果盘里五颜六色的水果,吃了颗葡萄。

    “诶,你知晓贵妃娘娘哪儿去了么?”祁夜依笑眯眯问道。

    景熙看他这老狐狸模样一眼,道:“贵妃?你怎的不问我御花园鬼怪之事。”

    祁夜依将瓜子皮堆成小山,眉眼弯弯一笑,“如何呢?有何区别。”

    景熙挑眉:“你知道?”

    祁夜依道:“自然,我若不知又怎能当你师父呢,小景?”

    他尾音微微上挑,景熙却从其中感受到几分不妙出来。

    “你知道些什么?”

    祁夜依一笑,故弄玄虚般拿出折扇扇了半晌,见景熙一双满是不耐烦的眼仍旧紧紧盯着他,才颇为满意点头。

    “小景儿,你知不知道对这世间女子而言最毒的枷锁?”

    景熙蹙眉道:“你想说什么?”

    祁夜依轻拍她的额头,“小笨蛋,你猜猜嘛。”

    景熙瞪他一眼,“权柄?”

    祁夜依摇头,“不对。”

    景熙沉默一瞬:“情谊?”

    祁夜依继续摇头,“不对。”

    “武力?”

    “不对。”

    “声望?”

    “不对。”

    “……”

    失去耐心地景熙一把夺过祁夜依的折扇,威胁道:“说。”

    祁夜依连忙讨饶,“好罢好罢,小景儿快还我,我输了还不行嘛。”

    景熙将他那宝贝折扇扔他怀里,只见祁夜依慢悠悠敞开折扇,笑道:“贞洁。”

    ——这是景熙从未料想过的答案。

    她从未接受过这种教育。

    “一个女子失了贞洁又能怎样?”

    祁夜依:“她会被万人唾骂、欺压,直至死亡。”

    他笑了笑,“当然,坏人有坏报,当是罪有应得,这样……”

    景熙蹙眉,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是她会被凌辱?”

    祁夜依颔首,“嗯哼……小景,你做什么去!”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景熙已经起身了,“去把她带出来。”

    她不知道的,不知道张书晴会做这种事情。

    或许她对旁人也做过。

    可景熙不允许,不允许这种事在她眼皮底下发生。

    如果有必要,她会亲手杀了她,但绝对不能是这样。

    皇宫一角的寝殿中,一间屋内散落了一地衣物,身上近乎赤条条的女子正紧紧攥着被子不松手。

    她瑟缩在角落里,眼眶赤红的呵斥:“我是贵妃!你们就不怕陛下砍你们头吗?!”

    “贵妃?”一个尖嘴猴腮,身上没有二两肉的男人舔舔手指,“你个小娘皮是贵妃,我还是相爷呢!”

    “小鬼,同她废什么话,直接上便是!”

    粗糙的手掌将她从角落拽了出来,张书晴看着眼前白花花的几个壮汉,彻底陷入了绝望。

    “真是细皮嫩肉啊。”

    “怕是比旁的难缠些吧,哈哈——”

    “快活完到时候可别舍不得杀了!”

    “……”

    不堪入耳的话语传来,张书晴紧紧闭上发红的双眼。

    如果他还在的话,一定会来救自己的……

    一件温暖的外套披在身上,耳边是熟悉的音调。

    “凑合穿。”

    张书晴猛地睁开眼,“祝哥哥!”

    景熙颔首:“嗯。”

    她看着眼前几个大爷似的男人,长相奇形怪状,又歪瓜裂枣,心中的火瞬间升了起来,她的拳头握得吱嘎作响。

    几人被她气势一唬,一时半刻都不敢靠近。

    “小娘皮而已,怕什么,弟兄们,我们——”

    话没说完,只觉身下凉嗖嗖一疼,早已经哗哗流血。

    这下几人彻底慌了。

    景熙抬手一挥,长剑转了一圈,一剑封喉,如同宰鸡崽子般简单。

    张书晴看着死了一圈的人,眼眶中居然蓄满了泪水:“你是祝哥哥吗?”

    景熙回头,是那张再平凡不过的道人脸。

    张书晴眼中难掩失望,倚在床旁,眼神有些空洞,“为什么来救我?”

    景熙将衣服给她拢好,“我不想。”

    张书晴苦笑一声,“呵,好一个不想。”

    景熙沉默半晌,一言不发。

    张书晴以为她不会说什么了,披好衣服向外走去,却忽地被抱了个满怀。

    她呆了呆,好熟悉。

    那个熟悉到在口中反复咀嚼了多少年的名字就要脱口而出,可真到这个时候她竟叫不出来了。

    她张了张嘴,有些无力,只听对方道:“对不起。”

    当初不该设计你同赵烷联姻的,不然你不会这样的。

    她那时候实在是怕了。

    青平城灭,她踏上复仇路,是在刀刃上独行。

    她怕了。

    她有了一个盟友,一丝光亮,一线希望,她只能拼命抓住。

    她怕一个人。

    怕黑,怕冷。

    张书晴安慰般拍拍景熙后背,用沙哑半天的嗓音道:“我不会滥杀无辜的,你可不可以相信我。”

    他们是赵烷的眼线,是心思很坏的人,他们会分走她的权力的。

    景熙没想到她竟会说这些,又道了一句:“对不起。”

    她不能替那么多鬼原谅她。

    她松开手,向外奔去。

    张书晴盯着她的背影,祝哥哥……

    祝瞒,你这人真是。

    既然早早便要走,为何又惹得这么些人乱了心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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