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夜依抬手催动阵法,玉质的指尖像是神不眠不休雕刻出的艺术品,骨节微弯,逸散出剔透雪光。
风一吹,四散开来。
“小景,来吧。”祁夜依笑着向景熙招手。景熙快速踏过去,只是还不待站稳,一粉色身影猛扑了过来。
二人一同落入阵法。
幸亏景熙常年练武下盘稳当,不然她这一扑恐怕二人都会摔个狗啃泥。
“你干什么!”祁夜依生气了。语气带上了明显的怒意,面色亦是沉了下来。
三人站在院中,桃桃低着头,沉默不语。
“桃桃,你长能耐了是吧!让你在家待着是为了你好,你若是出个好歹,让我怎么……”祁夜依深吸一口气,话却戛然而止。
景熙在心中猜测: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活?还是别的答案?
桃桃依旧低头,一言不发。
祁夜依看她这模样,仔细压下了心中怒火,走到她面前,沉声道:“我送你回去。”
这下,桃桃开口了。
她猛地抬头,眼眶已经红了,像是努力憋着泪,咬牙切齿的。只是一开口,终是忍不住了。
“我不想十多年再见不到剑尊大人的面了!”
“我害怕!害怕你又一去不回了!”
这话几乎是喊出来的。桃桃咬着牙,一个劲儿盯着祁夜依的脸,浑身都在发颤,似乎说出这句话用尽了毕生的勇气。
祁夜依听完这话,顿时泄了气,只怔愣了片刻,活像累了般妥协道:
“留下吧。”
他抬眼看向景熙,没有了往日的嬉皮笑脸,一本正经的模样显得疲倦。
“小景,跟我来。”
景熙跟了上去。她心中好奇泛滥,能引得祁夜依这般心思悸动的,这两人到底是个什么关系?还有桃桃话里的“又”又代表了什么陈年往事?
“我知道你心中肯定有疑问,问吧。”
祁夜依揉着眉心,疲倦地说了这么一句。
景熙听他这么说,自然就不客气了,道:“你和桃桃是什么关系?”
祁夜依笑笑,这问题问的真直白……还是他了解的一往无前的景熙,“我视她为亲人、妹妹。”
景熙挑眉,“哦,原来是长兄如父。只是桃桃怕是并非这般想的。”
如此阴阳怪气的语气从景熙口中发出,祁夜依不禁莞尔一笑,一手搭着脸,言笑晏晏道:“她不会的,她只当我是亲哥,她能分清的。”
景熙:“这么确定?”
祁夜依:“自然。”他又补充一句,“其中缘由我虽不能告诉你,可我所言句句为真。”
“你当信我。”
景熙耸肩,也不说信不信,只知这人哪怕说得三分真七分假她也不知,何须白费了口舌。于是笑笑,说了句,“我去寻一趟沈经西。”便走了。
桃桃依旧在院落中,只是蹲在角落,一动不动,真的像一棵桃树。
察觉到有人出来,她耸了耸耳朵,没理会。
景熙想着这妖看着温温柔柔的,倔脾气倒也不轻,于是道:“他在担心你,去和他好好谈谈,说说你心里的想法,他会尊重你的决定的。”
桃桃闻言站起来,嘴唇绷成一条细线,两只手纠结地缠着,低低地点头应道:“……好。”
景熙笑笑,径直走了出去。
她年少时也是骄傲,骄傲到自大的地步。大哥景晟亦是,二人步步不让,发生过不少口舌之争、拳脚之快。最后一次,他们还没来得及和解,误会还没有解开,景晟就死了。
“祝大人怎的瞧着有些心不在焉啊?”
沈经西唤了景熙一声,景熙笑道:“无事,只是近日遇见的事太多了,有些疲惫。”
沈经西立刻如临大敌般瞪圆了眼,“大人,这可不行,身体可最是贵重的,得好养、勤养,出了一点损伤都得用更多的养品去修复。”
“下官这就去备些滋补品给大人炖上,大人吃了定然就生龙活虎、精神抖擞。”
景熙眼见得他风风火火要去准备,忙将人拉住。
“沈经西,我是修士,凡人的补品于我而言用处不大。”其实有没有作用,景熙不知道。现下沈经西能伸出援手已是仗义,她不想拿他分毫。
沈经西即刻驳她,“大人可别蒙我,我这都是千年人参、千年灵芝,怎么着也会有点用处的。下官这就给大人煮好送来,您尝尝我沈府厨子的手艺。”
沈经西这人早年就是个走南闯北的富商,因着景熙的缘由才能得了圣眷,登了庙堂。所以哪怕他混迹朝堂那么久,无可厚非地染上些乞巧劲儿,在景熙的眼里,他身上那股乡野豪爽劲儿却总是浓重地挥之不去。
他说完便待要去,却被景熙再次阻拦,“沈大人,我真的真的没有大碍,与身体无关……只是心力交瘁,有些忧思罢了。”
“真的?大人可别又蒙我。”沈经西一副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模样。
景熙再三向他保证,沈经西才肯罢休,乐呵呵道:“大人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你今日进宫是与赵烷商量何事?”
沈经西不假思索回答道:“鼠患。”又疑惑问道,“大人怎么了?”
景熙面上道:“无事。”可内心却暗自思忖道,她一逃走,紧接着便闹鼠患,赵烷召集多位大臣入宫,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可看着沈经西神情又不似撒谎。
“只是想问问罢了。”
十分普通的一句话,沈经西又拍起了马屁。“祝大人当真是心怀天下,旁人都是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自扫门前雪。大人则不然,大人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纵身在江湖,亦心忧庙堂,可谓事事与我有关,人人与我相关。世间得大人大才,善哉!妙哉!”
景熙:“……”她看着沈经西恨不得站到桌子上对她的一切发表一系列伟光正的演讲的模样,颇为无奈地不知说些什么。
好在这时,救场的来了。
“沈经西,你儿子来了。”
“我儿子?”沈经西不疑有他,即刻推开门看过去,不过一会儿,沈大少急匆匆的身影便出现在转角。
沈经西一脸惊奇地看向景熙:“大人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堪比千里眼、顺风耳啊。”
又听了一波马屁的景熙:“……”
远处的沈维远远便瞧到了景熙,脚步缓下来,直到父亲招手他才能快步走去。
“磨磨蹭蹭的干什么。”沈经西斥责道。
沈维看一下景熙,乖巧地叫了一句:“祝大人。”随后也不说话,安静地站在那儿,哪里有半点二世祖的影子。
景熙对比那两日的景象,心中啧啧称奇,别看沈经西这人不擅演戏,他这儿子倒是会演得很。
沈经西乐呵呵拍拍自家儿子肩膀,同景熙道:“他小时候,大人还抱过呢。”
沈维眼里的羞愧一闪而过,不但抱过,还揍过。
那时候的景熙既是探花郎,又是天子老师万太傅的得意门生,承着万太傅的情,面上是屈尊降纡去教几个捣蛋的小屁孩功课,实际是暗地里培养现如今的皇帝赵烷。
当然帝位之争什么的这都是后话,可当时的揍是实打实的。
景熙看着眼前高挑的小伙子,突然对年月有了实质的感觉。她好像真的年纪大了。大到她自己都有点恍惚。
许是活到祁夜依那个年岁又会是另一个光景。
景熙离去后,沈维同沈经西说完事情已经是正午时候了,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沿着屋檐滴落成珠,落入泥中。
沈经西猛一拍腿:“坏了,忘了同大人说我已求了恩旨,明日就可以进宫了。”
他赶忙招招手,让人招呼管家过来——景熙住在沈府的事隐秘,他没让太多人知道,只让身边信得过的人去接触。
“你去同大人说声,明日可进宫。”
管家应答,撑起油纸伞,冒雨进了景熙所在的院落,只是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桌上一封信明晃晃摆在那里。
“多日烦劳,见沈大人一如当年,我心安定。切记要小心行事,我们另找法子进宫。望君珍重,勿念。”
祁夜依晃着扇子跟在景熙身后,景熙撑伞在前,祁夜依雨中漫步。
只是这霖霖秋雨未来得及落在他身上,如同水汽蒸发般消失不见了。
当然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努力压低存在感的小尾巴——桃桃。
祁夜依道:“小景,好风凭借力,有这般方便,你为何要离开呢?”
两人一妖定好了客栈,景熙坐在窗户边,瞧着窗外的河,老绿中夹杂几处残荷破败,雨落水中怦然成花,多了几分禅意。
她缓缓道:“我总愿相信世上没有巧合之事。一切事端皆在人为。”
“所以这次鼠患,不该这么巧合。”
祁夜依笑笑,手中抓着瓜子磕了起来,“倘真是巧合你该如何?”
景熙道:“巧合最好,只是不能因着我害了旁人,进宫之事,我们另寻他法。”
祁夜依嗯了一声,磕着瓜子不作声了。
半晌,他推门出去,不过转身的功夫,眼中的笑意便淡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深的、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啧,这人真是个……活菩萨。
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