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樾在里间稍加观望,走向一个最角落的席位,这位置隐于暗处,又在边缘,既能观察全场又不会太过惹眼,实在是个绝佳所在。
才刚坐定,便有两个丫头端上茶点放在她面前的案几上。
这次宴会与往常有些不同,往年皆是男女分席隔着一小段路程。
今日宴会因在湖中央,男女席面皆各占一处大亭,两处大亭紧挨着,中间仅隔着一道三四尺宽的冰湖。
两边席上已陆陆续续坐了不少人,大多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谈笑。
“姑娘,此次宴会不光是为众人取乐而设。”寄秋站在宋时樾边上低声说着。
宋时樾奇道:“可还有什么说法?”
“姑娘且看坐在前头的夫人,这位夫人出阁前是朝奉大夫钱家的姑娘,后来嫁给了当时还是指挥使的陆将军为妻。”寄秋示意宋时樾看向最前方刚入席的陆夫人。
“陆夫人前几年还是个富贵闲人,不知哪日突然起了兴儿,开始给各家夫人的儿女们物色说媒。也因陆夫人家中儿女乖巧妾室安分,由她促成的几门亲事都妥帖和美,渐渐那些有头有脸的夫人们都爱找陆夫人说媒。”
“将军府陆夫人......”
“姑娘久居府中该是不认得,说起来姑娘与这位陆夫人也有些渊源。”
寄秋对各府关系都知道些。
“昔年王爷还在时,陆将军便是王爷军中的指挥使。”
寄秋这么一说宋时樾想起来了,在她少量的儿时记忆中,是有这位陆指挥使存在过的痕迹。“原来是陆叔叔的家眷。”
“只是这些年来,陆府与家中来往渐少了。”寄秋说的颇委婉,事实是这么多年来,两家再未有过接触。
“陆叔叔是爹爹旧部,更是长辈,长辈来见终究不大好,改日还是我登门拜访。”宋时樾记得儿时这位陆叔叔与家中很是亲近的。
想是她以往一心享乐,不闻外事。如今既回来了,那她便得为府中重新维系起亲友。
此时席面上也已坐满,大多是冲着陆夫人来的。
官家夫人们特意带着自家儿女赴宴,都盼着女儿能在陆夫人跟前露露脸,要是再能展现出几分大家闺秀的温良贤德就更好了。
只要被陆夫人记住,议亲之时再得她几句美言,自家女儿可就不愁好人家了。
稍靠后些的席面,康玉轩的母亲康刘氏正坐着四处打量,神情破有些紧张。
“娘,你看来看去的是在找谁吗?”康刘氏身边的康玉露察觉出母亲焦躁不安,于是问道。
“啊?哦是,我在看你大哥呢。”康刘氏转回头来,掩饰着神色看向女儿。
“大哥此时已经入席了,娘有何事要跟大哥说?”
“倒也无事,只是想叮嘱他一番,要待人谦虚有礼,莫生是非。”
“大哥待人向来有度,功课也是拔尖儿,颇受那些公子另眼相看,哪需娘多操这份心。您就安安心心多吃几盏茶吧。”
康玉露对自家大哥别的不说,就才学这一块还是自信满满的。
甚至到了能让她在小姐妹中颇受优待的地步。
别看姑娘们平日姊妹相称,好如一母同胞,实则暗中都在互相比较。
每个姑娘都希望自己更加独特,更胜其他姑娘一筹。而自家大哥,无论才气还是品貌皆在他人之上,她为此没少被姐妹们奉承。
往年爹还康健时,向来请的都是名师为大哥授业。大哥亦是不负家中栽培,夙兴夜寐勤学刻苦。不论夏日酷暑还是寒冬腊月,都能在破晓时的廊前屋下看见一道瘦弱单薄的身影。
日久天长,大哥自然便成了京中有名的神童。就算后来他们举家搬迁康家不复以往光景,京中也甚少再有那么年轻且才气能比自家大哥的男子。
这些年不论是在京中还是在定安府,大哥都让她尤其拿得出手。
康玉露想着得意起来,更是抬头挺胸坐地笔直。
前头坐的都是颇有地位的贵人们。
“夫人福安。”张纷纷一见陆夫人便上前问好。
陆夫人认得她,张尚书家的姑娘,遂笑着招手叫她:“可是张家丫头?来,陪我坐下吃盏茶。”
“夫人近来身子可好,纷纷家中功课繁重,以至许久没来拜见夫人了。”张纷纷顺势坐下,主动打开话头关切陆夫人。
陆夫人拍着张纷纷手背,面带温和看向她。“托你记挂着,我都好......”
两人你来我往寒暄着。
“好文采!”
“玉轩兄不愧曾为京中第一神童!”
“玉轩兄看愚弟此句如何?”
那边男席的儿郎们,声音一个比一个抑扬顿挫,一个比一个造作磁性。
这时一道与众人高调相反的温柔嗓音,隔着几尺宽的冰湖飘到了张纷纷耳边。
“只是不才昨夜温书恰好翻到典籍中有一段形容,脑中有些残存记忆便搬来借鉴了。”
那道声线让人感觉如沐春风,飘进张纷纷脑海里,登时刺地她一激灵,暗暗捏紧了帕子有意无意朝着男席张望。
在一众意气风发少年尽力展现自己的环境中,传出一道与众不同的温柔平淡与世无争的声音,很难让人不好奇。
果然,就有一位墨绿衣裙的夫人问道:“姐姐可晓得方才男席作词的是哪家公子?”
“听他们说京中神童,那还能有谁,定是康家哥儿。”对面身着蜜桔红衣裙的夫人回道。
“可是先前返京的那个康家?”
返京的康家?
张纷纷听见她们谈论康玉轩,这下也顾不上和陆夫人搭话了,立时竖起耳朵来听。
“可不是,京中能有几个出得了神童的康家。可惜,生生被耽搁了。”蜜桔红夫人娓娓道来,“这康家,原先也是个六品京官,可不知怎地,那康老爷外出把腿摔断了,这一摔,直接把个大好前程摔没了,后半辈子都得靠着拐杖外出。”
“竟如此严重。”墨绿衣裙夫人帕子捂着嘴惋惜。
“可不是,一个瘸腿小官哪里守得住职位,等康老爷痊愈后,朝中哪还有他的位置。丢了官职,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要养,没办法便举家搬迁回定安老家去了。”蜜桔红夫人说得绘声绘色,仿佛她亲眼看见似的。
“那康家如今怎地又回来了?”
蜜桔红夫人小声说道:“据说啊,这康家哥儿在定安府很是干了一番事业,赚了不少呢。此次回京,怕是冲着科考去的。”
“赚到钱财带着全家返京,又如此上进,也算是年少有为了。”旁边的夫人们听地津津有味,又想到自家整天只知玩乐的儿子,不免有些羡慕起康母来。
张纷纷听到此处,心中得意,腰板都不自觉挺直了几分。
“倒不知相貌如何?”另一位夫人更在意男子相貌。
“便是妙在这处,以往凡是有些本事的男子,相貌这块少说会有些欠缺,就算有个别貌若潘安之人,也大多孤高自傲。而这康家哥儿——”蜜桔红夫人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吊地众人心急催促她才施施然道出。
“这康家哥儿生的真是,面若朗月、风神俊朗、很是一表人才啊,举止更是端方斯文。”
张纷纷被蜜桔红夫人说的心花怒发,仿佛受此夸赞的人是她似的。正要开口搭话,就听男席传来一道声音。
“玉轩兄怎么才喝上就要遁逃了。”
“赵兄容我去去就来。”
他要出去了?
张纷纷赶忙对陆夫人声称更衣,带着丫鬟芙蕖步履匆匆离席,远远跟在康玉轩后方。
宋时樾席位在最外围,正百无聊赖掀开纱幔欣赏雪景,眼见着一道熟悉身影踏上湖面,向着林中走去。
她今生本已不愿再与此人有何干系,刚想放下纱幔将视线转回席中,却见有个姑娘像是特意跟在康玉轩身后,两人都向着林中去。
这情形......
宋时樾顿感不对。
她立马起身要跟上。
“姑姑我去更衣,你们不必跟来。”
“姑娘你独自去吗,万一有人冲撞可如何是好?”寄秋不太放心。
“姑姑不必担心,我跟随那位姑娘一道去!”宋时樾随意往外一指,头也不回就走了。
云雾拔开纱幔,远远是见到一个姑娘带着丫鬟往林子里去。
“更衣怎么去林子里了?”寄秋记得更衣的帐子设在湖边。
“那位姑娘也带着丫鬟去了,想是林子里也设了帐子。”云雾如此想的。
寄秋想想也是,她们头一遭来这,知道的不全也是有的。况且也有别的姑娘往那去,想是不会有什么事。
宋时樾跟着进了林子。
由于来的晚些,绕了一段路程后。终于在隐蔽处看见了被挡在树木山石边的康玉轩。
宋时樾闪身藏进石头后边,见康玉轩面前几步远处站着一对主仆,不就是她先前在亭中看见的姑娘。
宋时樾小心地蹲下,借树干的隐蔽探出双目观察不远处的三人。
“好端端的,你来林中作甚。”姑娘口中的傲慢语调中好似夹杂着娇嗔。
张纷纷一进到林中就吩咐芙蕖拦下康玉轩,自己再慢慢从康玉轩身后打量着走过去。
再次见到康玉轩,张纷纷不禁又一次感叹,这人长得确实如那位夫人所说,实在是......
张纷纷此时比任何人都明白戏台上的女角为何会对个穷酸书生情深难抑。
她心口砰砰直跳。
面上渐渐浮现一丝红晕,又深怕被眼前人察觉出异常,张纷纷忙强装镇定站直。
康玉轩并不急着回答,拱手先问安:“姑娘近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