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新鲜的木樨露得明儿才到，您看今天的茶饮可否以玫瑰露代替……”

    梳着双环髻的婢女锦书手上捧着楠木雕花托盘，上置一只小巧玲珑的莲纹青花小碗，碗里莹莹晃荡着两瓣玫瑰，透出一股浓而不腻的香气，十分精致诱人。

    锦书却越说越没底气，到后面直接连解释的心都没了，只顾垂着头等待小姐发落。

    果不其然，歪在塌上的少女只是瞥了一瞥，就挥挥手：“不喝。你处理了吧。”

    锦书立刻答“是”，低着头恭谨地从房中退出去。

    好在今儿没有遇上老爷。谁叫小姐是全府上都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金枝玉叶一般的人物，从小吃的玩的，哪样不是一个眼神就服侍到位？要是让老爷撞见小姐今儿的茶饮出了差错，保不齐要怎么处罚呢。

    “金枝玉叶”的祝忱庚此刻正从塌上坐起身来，如瀑黑发随人动而倾泻，脸上不曾上妆，却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

    活脱脱一幅精致无比的美人图。

    她微微伸了个懒腰，眉眼之间有些倦懒。

    口味刁钻不是她的错，然而因为一天两天的差错就处罚婢女，她未免也觉得爹爹做得太过。但她从未给婢女求过情。

    无他，她生来不通人情。没办法理解男女之情，也没办法通晓好友之谊。

    更不如说她天生是个无情无义的，冷漠淡然，对下人不处罚也不赏赐，对家人不亲近也不疏远。万事在她眼前只觉得“没必要”，不知如何才能体会到外人那些喜怒哀乐。

    好在她托生在这相府，是相府唯一的嫡女，又百般受宠。皇帝膝下无女，常常召她入宫，即便不怎么聊天，仅仅是看上一会儿，也必然会赏赐许多金银。

    人人只说她作为相府小姐，脾性娇纵，不把人看在眼里也是情有可原。

    祝忱庚觉得他们说得对。他们对她好，全是理所当然。

    “妹妹。”

    门外传来一个娇柔的女声，一听便是她那个庶姐祝时薇。听这声音，说不定此刻穿着她那身最爱的素白纱裙，提着食盒，歪歪地倚在门边，用她最无害的笑容面向一扇紧闭的门，弱柳扶风，招人怜爱。

    祝忱庚随意踏了鞋子下地，散着的头发也不梳理，披了件鹤毛大氅就去开门。这事儿本来应该锦书来做，正巧她去处理玫瑰露了，祝忱庚兴致一起，就笑眼弯弯地去推门。

    果真与她预料的分毫不差。祝时薇对她笑着，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上簪了一只白玉簪，虽说朴素，成色却极好。

    祝忱庚一眼认出那是祖母在过年时赠她的礼物。阳光一晃，她方想起来前几日祖母从江洲回来，说好今日办酒，给她接风洗尘。

    祝时薇故作惊讶地捂着嘴：“啊呀，妹妹怎么还未梳妆？宴席马上开始，我还想与妹妹同伴而去呢。”

    她又换了一副怅惘又略带欣喜的表情：“祖母久久不归，我真是十分想念了。为了今日，我还为祖母备了我亲手做的玫瑰糕，不知妹妹准备了什么？”

    祝忱庚自从十三岁上被她恶意推下湖中险些淹死后就对她没什么好脸色，此刻却想到这个庶姐手段之低级，对她粲然一笑：“准备去吃饭。”

    美人一笑倾国色，再好的花在祝忱庚旁边也逊色一筹。祝时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绽放得更灿烂。

    “那我先去前庭等妹妹了。”

    她前脚一走，锦书后脚就回来，端了几样祝忱庚平日里爱吃的糕点试图补救。祝忱庚只是浅浅瞄了一眼，就淡淡道：“今日祖母接风宴。”

    锦书呆了片刻，便如遭雷击，浑身发抖，将糕点搁在小方桌上，泪眼朦胧地请罪：“奴婢该死，奴婢把这事儿忘记了，奴婢不是特意不提醒小姐的……”

    祝忱庚不耐地挥了挥手：“爹爹又不在这里，你做什么这么紧张？”

    锦书顿了顿，立刻拿手帕抹了眼泪：“奴婢这就来给小姐梳妆！”

    在这丞相府里，虽说小姐的名声最为跋扈，但脾气却比老爷和大小姐好得多了。做小姐的婢女几乎不会被小姐责骂，但被老爷责骂的可能却大大增加。更何况当初大小姐害小姐的那档子事让老爷神经过敏，觉得只要小姐身边的人有一点点不利于她的举动就是大小姐派来的，“死性不改”。

    但锦书还是很喜欢做小姐的婢女，尤其是梳妆的时候。今儿时间不够了，锦书手脚麻利地将祝忱庚的头发绾起，择了几支平日最常戴的钗子，又在眉间贴了花钿，胭脂一抿，镜子里的人赛过桃花，娇艳明媚，好看得不得了。

    锦书十分满意地笑了笑，又找出那件桃红的衣裳服侍她穿上。

    小姐这点特别好，怎么打扮都漂亮。

    祝忱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差强人意。她本想再改一改样式，却又嫌锦书害怕时的窝囊样，遂穿了鞋扶着锦书，“走吧。”

    锦书小心翼翼地问：“小姐真不准备什么？”

    祝忱庚看她一眼，从腰上解下一个玉佩：“这个如何？”

    锦书没想到小姐真的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忙不迭地点头：“小姐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太夫人必定喜欢。”

    这事儿本来就是她没有准备周全，小姐不怪她还肯听她建议，已经让她感激涕零了。

    祝忱庚倒是没有想那么多，慢慢悠悠向前厅去。

    还没到前厅，一阵喧哗，人乌压压跪了一地。祝忱庚眯着眼看过去，锦书怕得直想拽她的衣袖，又怕把华贵的衣料抓破，一时间额上沁出冷汗。

    那可是——当今圣上啊！

    祝忱庚看清楚了，皇帝也看清楚了。他慈祥地一笑，招手叫她过去：“阿念来了？快让朕看看有没有长高！”

    祝忱庚就走过去，福了福身，抬头看他时双眼澄澈：“参见陛下。”

    这是皇帝特允的，她见了他不必行大礼，只要普通的礼节就好。然而此等殊荣只有祝忱庚一人有，此刻祝家乌泱泱跪了一片，祝忱庚却一身桃红立在跟前，十分滑稽。

    她一眼就看见乖顺地跪在人群中的祝时薇，头也不敢抬一下。

    皇帝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阿念如今是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像你娘了。”

    祝忱庚略低着头答：“谢陛下夸赞。”

    仍然是不冷不热，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偏偏皇帝就爱看她这副样子，听见她说话就高兴，随行的侍郎立刻上前，双手奉上一支琉璃发钗。

    皇帝捻起发钗，亲手给她簪上：“我们阿念，就是配得上最好看的。这个钗子我瞧着好，你娘就喜欢这种，想必你也喜欢。”

    祝忱庚摸了摸头上的钗子，暗诽道这翠绿的钗子算是破坏了今天的造型了，嘴上仍然是道谢：“谢陛下，阿念很喜欢。”

    这话是爹教她的。毕竟是皇帝，总得尊敬再尊敬。

    皇帝抚掌大笑：“喜欢就好啊！爱卿，快起来吧！今日朕也吃吃你家的宴！”

    祝家人稀里哗啦站将起来，丞相祝从谦恭谨地一拜：“微臣家宴简陋，害怕怠慢陛下……”

    皇帝挑眉，觑他一眼：“有什么怠不怠慢的，卿卿在的时候咱俩不是经常在一起吃饭？呵，如今倒是知道推辞了！”

    祝从谦唬得忙忙请罪：“微臣没有那个意思，过去臣年少轻狂，还请陛下恕罪。还不快来人，引陛下进去！”

    皇帝却一脸怅然：“卿卿到底还是择了你。”

    又玩味地笑道：“若是卿卿知道你我之间变成了这样，她可还会选你？”

    祝忱庚站在一旁听着，心中悄笑。

    旁人都说皇帝重用祝从谦，让他做丞相，赏她女儿无数珠宝，信任如家人。只有个中人明白，皇帝全是为了已经逝去的“卿卿”。

    巧的是“卿卿”也姓祝，叫作祝卿安，是祝忱庚的生身母亲。

    祝忱庚不知道自己的祝，究竟是祝卿安的祝，还是祝从谦的祝。她只知道今日自己的富贵荣华，大部分来自于自己的母亲，那个从未见过的、在京城掀起过狂风巨浪的、名满天下的美人母亲。

    每个人见到她，第一句话都是：“这就是祝卿安的女儿？”

    祝卿安不属于这里。她有着完全不同的思想，活泼又跳脱，对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也毫不畏惧。聪明才智上甚至远胜于几位皇子，有时甚至能预知未来。

    但她总是说一句话。

    “待到大昭二十七年，三月满月的那个晚上，我就要走了。”

    他们问她去哪里，能不能不走，她永远苦笑着摇头。祝从谦甚至日日将她藏于屋内，日日于焦躁中等待着那天。

    她果然走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皇帝、祝从谦、还有许多人一同寻找，把京城和方圆百里翻了个底朝天，一点踪迹都寻不得。

    她唯一留下的，是她与祝从谦的女儿。她走之前为她取了名字，“就叫祝忱庚吧。”

    于是，呱呱坠地没多久的祝忱庚失去了母亲。不久后在人潮中被挤丢，直到六岁上才送回祝府。

    待她回来，发现祝府中已有一位小姐，比她还大些，长得小白花似的娇弱。父亲和祖母害怕她会伤心，总是给她最好的来弥补，她却面无表情，只是询问：“我为什么会有一个姐姐？”

    祝时薇的娘如今是祝从谦的妾室，百般慈爱地抚摸着祝忱庚的脑袋。祝忱庚一偏头，问：“你是谁？”

    她转向祝从谦，后者眼里复杂的情绪涌动，最终翕动着嘴唇，说：“忱庚，我对不起你娘……”

    祝忱庚双眼直视他：“顾爹爹唤我阿念。”

    祝从谦仿佛被刺痛了似的，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点头：“好，好，阿念。”

    祝忱庚就这么在丞相府长到十六岁，眼看出落得明媚娇艳，皇帝和祝从谦的关系也渐缓。

    本来相安无事，不知今日皇帝为何平白无故地要掺和这场宴席。祝忱庚默默地想，本来主角是祖母，如今祖母的头疼怕是又要犯了。

    只见祝府门口急急停下几匹马，侍郎对皇帝礼上一礼：“陛下，北夏世子已到城门。”

    皇帝看了祝从谦一眼，对祝忱庚说：“阿念跟我一起吧？”

    祝忱庚明白他这虽是问句，她却不能答“不”，于是吩咐锦书拿来她的鹤毛大氅。眼下已是初春，但总有倒春寒的时候，祝忱庚有些怕冷，衣服宁肯多不肯少。

    皇帝与祝忱庚闲聊，笑道：“那位世子可真是个人物。常日说你嘴刁，他可比你还刁呢！不过人倒是很不错……名儿也好听，唤作燕轼。”

    燕轼。祝忱庚想，这世上比她还刁的，可是十分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