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轿辇十分朴素,带的仆从也不多,可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浑身上下绝非俗物。
祝忱庚另乘一顶小轿,连锦书也没带,只身跟着皇帝晃晃悠悠往宫中去,晃得她直打瞌睡。迷迷糊糊间,听见外头人叽叽喳喳的议论:
“你听说没有?北夏世子进京了!”
“就是那个‘燕玉郎’?”
“今儿我算是见着世面了,原来天底下真有长得那么好看的郎君,骑在马上真是恍若神仙下凡——我敢说,貌比潘安、卫玠!也不知将来哪家娘子有那样的福分嫁与他……”
“可我听说他眼光甚高,怕是神仙妃子也不一定入他的眼呢。”
祝忱庚听得嗤笑一声,双眼微眯,右手支着脑袋,轻轻撩起步障。
眼前正巧掠过一片红色衣角,马蹄声与轿辇声音交错,一时间有些吵闹。
祝忱庚微微向外一望,那骑在马上的青年正留给她一个背影。墨发被一根长长的赤红发带高高束起,一身红衣翻卷,绣着的金色暗纹随他在马背上起伏若隐若现,端的是一个意气风发。
前方皇帝的轿辇停了停,侍郎与皇帝说了什么,随即又重新往前。
走在祝忱庚小轿旁边的侍女不卑不亢地平视前方,与锦书大不一样。祝忱庚觉得有趣,开口询问:“刚刚过去的男子是谁?”
“回小姐的话,奴婢不知。”
“陛下为何停轿?”
“奴婢方才站于轿侧,未曾听见陛下说了什么。”
宫中的人回话总是这么无聊。祝忱庚想了想,问:“可是北夏世子燕轼?”
侍女顿了顿,又答:“奴婢不知。”
祝忱庚看见她的眼睫眨得极快,手也比刚才握得更紧。
她翘着嘴角将步障放下,靠在一边闭目养神。
能勾起她的兴趣的人不多,如今燕轼算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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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与世子谈话,祝忱庚被引去端妃的宫内。
端妃生得美丽,即使上了年纪也显得华贵,人又温柔,祝忱庚每每到宫中都要去她的住处。
皇帝没有女儿,膝下有六个儿子,其中两个都是端妃所出。虽说并非太子,可都聪慧勇猛,一个已经封王有了封地,一个年纪不到,还养在宫中。
祝忱庚坐在端妃右下首,小口小口啜着茶,因为这茶罕见的符合她的胃口。之前皇帝的茶她喝不惯,来了几次过后,合宫上下都知道祝家小姐爱喝哪种茶了。
突闻门外一阵大笑,宫人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与世子到——”
端妃立即柔柔地站起身去迎接,皇帝和世子却走得很快,不过片刻就进了屋。
祝忱庚行礼,头低垂着,看见那抹抢眼的红。
皇帝挥手让外头宫人退下,由端妃扶着坐上首,一面笑道:“这就是我同你讲的祝家小姐。你和她真是有缘分,都不爱喝朕的茶!”
祝忱庚在他的笑声里抬头,看见一袭红衣的青年站在她跟前,身上饰品不多,却显得华贵非常。
果然是他。
一双桃花眼潋滟隐有水色,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既美且俊,富贵逼人。
好一个神仙般的人物,果然是神仙般的长相。祝忱庚如是想。
他向祝忱庚一倚身:“祝小姐。”
一开口便听得隐隐的轻蔑在其中。祝忱庚面不改色,福了福身:“见过世子。”
皇帝喝着端妃伺候的茶,皱眉道:“你们真是古怪。朕的茶哪里就比不上端妃的茶?来,世子,喝一喝这里的茶,看喜不喜欢?”
燕轼称是,啜了一口,微微翘起唇角:“好茶。”
皇帝大笑:“看来你和阿念着实有缘!世子年岁与阿念相仿,又如此投缘,我看倒合适!”
祝忱庚有些惊讶。皇帝从未给她相看过人家,京城中流传的最有名的版本也是她是内定的太子妃——然而她连太子的面也没见过几次。
按照皇帝这个说法,却像要给她和燕轼牵线搭桥。
然而,燕轼的声音却抢了先:“谢陛下美意。不过驰原平日行事放纵,实在非良配。”
说完,又轻笑一声:“祝小姐与驰原相似,倒像兄妹。”
皇帝连眉都没有皱一下,笑道:“也是良缘。你比阿念大上两岁,做她哥哥是尽够了。”
祝忱庚将茶杯放下,惊讶地微微挑眉。
他这是在皇帝面前说她放纵跋扈,不好相与。皇帝默许了他的说法,并没有为她说话。
她娇蛮刁钻的名号虽然传扬甚远,可从没人在她面前提起过,更别提在皇帝面前直言。这北夏世子似乎对她有什么偏见,又位高权重,皇帝也笑迎他。
做事如此不细致,说话如此不节制,可见真是一路捧着长大的,舍不得吃半点亏。祝忱庚从来只顾自己心情,于是毫无预料地站起身来:“陛下,阿念累了。”
皇帝急急道:“是不是头风又犯了?我看你这件大氅不够厚,早说了让你换件!传太医!”
祝忱庚瞥了燕轼一眼:“阿念只要去旁边稍作休息便可。”
端妃也劝了几句,皇帝方放她离开。刚准备走,燕轼的声音又响起来:“祝小姐的大氅不暖和,不如试试我们北夏的。”
祝忱庚回头,撞见燕轼戏谑的笑,拎着那件红羽白狐狸里的大氅,上前两步,亲自帮她围上。
青年身上有股清香萦绕,并不浓郁,离远了就闻不见,近身却像扑了满身,细细去闻,就什么都没了。
倒像她家前院的那株腊梅。
他的大氅的确暖和,狐狸毛细腻柔软,是万里挑一的好材料。
祝忱庚拢了拢,笑了一下,手一松,大氅滑落在地。
“世子的东西自然都是顶顶好的。祝某福薄,享受不了这样的好东西,还是自己的用着最顺畅。”
她一丝想拿住大氅的动作都没有。近侍宫人忙忙地捡起来,轻轻柔柔捧在手里,燕轼也并不去拿,兀自与祝忱庚对视。
皇帝皱眉:“阿念怎可说自己福薄?你是福泽深厚,你娘给你攒下了许多功德啊!”
祝忱庚朝着燕轼粲然一笑,眉眼弯弯,明媚动人,眉梢眼角都透露着胜者的高傲。
燕轼挑眉,也笑了,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比?
果真是幼稚。这样的人,莫说是夫人,便是妹妹也不行。
端妃摆出一副笑脸打圆场,接过宫人手中的大氅递给燕轼:“翠云,引祝小姐去休息。世子既爱喝这宫中的茶,想必也爱这一道香,传闻嗅之神清气爽,烦恼一并忘却。”
祝忱庚回身,任翠云给她披衣。她背对着燕轼,听他清朗的嗓音:“谢过娘娘,但驰原素来不爱点香。”
祝忱庚冷笑,那那股清香是哪来的?
骗子。
“不过说到忘却烦恼,我倒听说大昭有一当铺,名为合予,据说任何愿望都能实现。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翠云细致地系好颈下的最后一根系带,垂眸道:“小姐跟我来。”
同时她听见皇帝感慨的声音:“原来连你也听说了么?”
合予当铺。据说是她娘年轻时拥有的,除却不碰阴阳,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任何愿望都能被实现。
只是随着祝卿安消失,这间当铺也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皇帝和爹爹平日里聊起娘那么多次,都鲜少谈起合予当铺。
那东西邪乎,容易激起人的贪念,说存在也存在,不存在便在人的一念之间。
祝忱庚关于她娘的其他事情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只这合予当铺,他们能避则避。所以她宁愿认为合予当铺从来没有存在过。
没想到燕轼千里迢迢来到大昭,也不忘打听合予当铺的消息。
求财求权?
皇家无非也就那么几档子事,譬如争权夺利,又譬如贪得无厌。
祝忱庚脚迈出门的一刹那,身后三人谈话的声音被风声稀释,瞬时便模糊起来。
午后不知为何刮起大风,一个时辰没出去,外头居然下起雪来了,初春竟是比冬天还要冷些。
祝忱庚的长裙被白色鹤毛大氅遮住,只余下裙摆一点桃红在雪地上跳动,鲜活生动。
她穿过长廊之前回了一次头,恰好与要关未关的门隙中一双桃花眼遥遥对望。
那双眼被风雪模糊了,看不清他是什么情绪。
祝忱庚冷笑一声,将发上无意间沾到的雪抹去。
一个骗子,先入为主的惯犯,争权夺利的俗人,天真又包藏祸心。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愿望都能被实现的好事。
她千娇万宠长大,没有什么时候是被忽视的。流落在外时养父富甲一方,接回丞相府又是金枝玉叶,家人疼爱,连皇帝也重视。
但她的存在,就像是一件珍贵的遗物,美丽的花瓶,被供奉高台用于观赏。她不是人,是祝卿安来过这个世界的痕迹,她不能体会常人之喜乐哀愁,祝卿安亲手将她的感情抹去。
她从未见过她的母亲,但身边的所有人都在怀念她。
她的母亲能搅得京城风起云涌,为何不留下来看看她?
如果真有合予当铺,别人还有可典当的灵魂,而她连跳动的心脏,都是祝卿安的遗物。
燕轼,你错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