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春一场雪下得不久,两日天气又暖起来。腊梅开得红艳艳晶莹剔透的,正逢国公夫人兴致高,也是为了给自家小女择婿,备下一场赏花会。

    请柬送到祝忱庚手中时,她正百无聊赖地做风筝。这几日祝时薇不来给她暗中使绊子,既没给她的汤食里放砒霜,也没将她的枕头扎满银针,她觉得很不习惯。

    她倒也不讨厌祝时薇。虽然她总想将自己杀了,那也是她的选择,有了她每日暗杀,日子也新鲜。

    锦书送来请柬,本想着自家小姐应当不会参加,没想到祝忱庚发了一会儿呆,突然问她:“祝时薇会不会去?”

    锦书有些讶异:“时薇小姐与王家小姐关系很好,想来是会去的。”

    于是祝忱庚翻起身来:“那我也去。”

    王家小姐,闺名依枝,是希望她有枝可依。祝忱庚见过她几次,没很记住她的脸,只记得她与祝时薇站在一起,似乎还要矮上一些。

    锦书的语气难耐兴奋:“那我这就给小姐准备衣裳。”

    祝忱庚“嗯”了一声,埋头继续做风筝。

    锦书能跟在她身边,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品味好,挑出来的衣服都好看,合祝忱庚的意。

    有些衣服穿过一次就不想要了,就都给锦书。锦书穿不了华丽的款式,就自己裁剪一番,即便改成了普通款式,第一次穿的时候还十分心虚,“小姐,奴婢怎可穿如此华贵的衣裳?”

    祝忱庚睨了她一眼,“你跟着我,怎会有人说你?”

    果不其然,祝家人虽都惊讶,也没有呵斥的。只有祝时薇明里暗里地讽刺:“妹妹真是阔气,连妹妹的丫鬟也如此花枝招展,简直像个小姐了。”

    祝忱庚连个笑脸也懒得给她,“我的人,爱怎么穿怎么穿,你管我?”

    祝时薇立刻眼角沁出泪花:“妹妹怎么这么说我……”

    祝忱庚:“行了别说了,你今天放的药好难吃,下次挑一挑再放。”

    祝时薇:“……”

    自此以后,锦书穿怎样的衣服、戴怎样的发饰,再没人去管她。

    祝忱庚完成了风筝的最后一步,兴致勃勃地出门去。

    凡她出门,身后总要跟几个暗卫,她已经习惯了。不过能支开锦书自己一人放风筝,她觉得很新鲜,不留意走了很远,直到脚有些发酸才堪堪停下。

    她环顾四周,连一处像样的能够休息的地方都没有。风筝在日头下晒了,没那么鲜艳,她随手揪住一个跑过的小孩:“送你风筝,要不要?”

    小孩愣住了,看着那个风筝不敢拿。

    祝忱庚将帷帽一把撩开,蹙眉问:“要不要?”

    小孩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哇——”

    祝忱庚想了想,说:“这风筝你拿回家去,你爹娘会高兴的。”

    小孩问:“为什么?”

    祝忱庚:“因为上面都是金线纺的,饰品是真珍珠,很值钱。”

    小孩:“值钱了便能买许多烧饼。”

    祝忱庚笑:“这些能买个烧饼摊,日日吃也行。”

    小孩欢呼:“烧饼摊!太好了,你一定是神仙吧!”

    “神仙?”

    “我娘说拜了佛,这几日家中会有贵人来帮忙。”小孩眉头紧锁,摆出十分纠结的表情:“贵人应该就是神仙吧。我爹最近摔伤了腿,家中的钱都拿去治腿了已经好几日没吃过烧饼。我是应该把风筝带回去呢,还是应该把风筝换成烧饼带回去呢?”

    祝忱庚打量了一下他的身量:“换成烧饼,你怕是搬三天也搬不回去。”

    “才不会,我力气大得很呢!”小孩不甘示弱地鼓鼓手臂,“我从小就跟着我娘担水,力气很大。”

    “为何担水?”

    “浣衣啊,做饭啊,浇地啊。”小孩疑惑:“难道神仙不用洗衣服?”

    又恍然大悟:“都成神仙了,还要洗衣服,那真是太亏了。”

    祝忱庚歪歪头,想了想,将随手揣在身上的银票给了他。

    她不明白听见小孩的话是什么心情,但是听起来,他需要钱。

    也许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祝忱庚从出生就没缺过钱,对钱没有概念,只知道什么东西都是“最好的”才会抬到她面前来。

    所以小孩瞪大眼睛看着那张银票时,问出那句:“神仙姐姐,我从没见过这么多——”时,她也眨眨眼:“多么?”

    小孩猛点头。

    祝忱庚刚想开口,就听见背后一声笑:“原来祝小姐这般乐善好施。”

    她回头,看见燕轼骑在马上,垂眸看她,嘴角衔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她不免想起皇帝的评价:你们真是有缘分。

    祝忱庚打发走了小孩,双手抱胸,“世子没事,上这里来做什么?”

    “来看你做好事啊。”燕轼勾起唇角,“我当祝小姐多么蛮横,原来是个大善人。”

    祝忱庚明白了自己和祝时薇说去老夫人宴席准备吃饭的回答有多么气人。她本想转头就走,又看见了他身后的轿子,虽然小,但看起来还勉强凑合。

    她头扬了扬:“那里坐了谁?”

    燕轼严肃道:“神仙。”

    祝忱庚挑眉,抽出随身的鞭子,随手一扔,便抵住了红色的步障。

    微微卷起一角,只看见里头晃着一个小瓷娃娃,红衣红裤,十分喜庆。

    燕轼见她力大至此,暗自诧异她学过武。

    这样的娇小姐,走几步都嫌累,居然可以忍受学武的苦累么?

    “那里头供奉的是月老座下的大弟子。”燕轼信口胡诌:“冲撞了他,姻缘会不顺。”

    祝忱庚不理他,走到轿子前,看了看,点点头:“勉强可以坐人。”

    她一撩帘子便坐进去,那红娃娃在她旁边晃啊晃。她觉得有趣,轻轻一碰,没想到那娃娃倒在一边,头上撞破了一个洞,碎片掉在地上。

    燕轼可惜道:“你的如意郎君要出事了。”

    祝忱庚仿佛才想起来他似的,抬头看他一眼,丢了一个手串给他。

    他接了手串,蹙眉道:“你把我当车夫?”

    祝忱庚点了点他手上的手串:“这一串就价值连城。”

    燕轼冷笑一声:“你觉得我缺钱?祝小姐,侮辱人也不该用这个方法!”

    祝忱庚将地上的碎片捡起来,补在娃娃头破的位置,没想到就真的立住了,那道浅浅的裂痕在娃娃身上显得割裂又和谐。

    补完娃娃,她才抬眼看他:“难道不是你想知道合予当铺的消息,打听到我娘又打听到我,才一路跟着的么?你既然一路跟着我,我走哪你走哪,坐你的轿子又怎么了?”

    燕轼刚想辩驳,祝忱庚打断了他:“再者说,世子觉得这是侮辱你?那我刚才给那孩子银票,你为什么说我是大善人?”

    燕轼睨着她:“我和他如何比较?”

    祝忱庚闲闲道:“你比他高贵几何?到他那里是赏赐,到你这里便是侮辱。”

    燕轼冷笑:“祝小姐倒是伶牙俐齿。”

    没想到她会武,这双耳朵这么厉害,倒是小看她了。

    原来不止是个挥霍无度的娇娇小姐。

    他一生还没给人做过车夫,这一遭体验,算是新鲜。

    这手串上吊着一个小铃铛,镂空雕花,十分精致,价值连城不像假话。他回头看着轿中的小姐,左臂支着脑袋,正闭目养神,少了一点高傲,无端看出几分悲悯的意味来。

    他双腿夹马肚,发带即刻就飘起来,身后的轿子也跟着跑。

    祝忱庚撩起帘子,想叫他慢一点,却看见他马尾高高束起,回眸对她一笑,说不出的桀骜风流。

    “手串我就收下了,改日报答祝小姐的价值连城。”

    **

    祝忱庚很快就知道他是如何“报答”的了。

    赏花宴,他居然也在。

    彼时她穿着粉霞锦绶藕丝缎裙,眉间一点梅花钿,站在一树腊梅下,几乎融入了风景。

    “听说没有?陛下想为祝忱庚说世子这门亲,可世子直接拒绝,还说祝忱庚又刁又横,绝不适合讨来做媳妇!”

    “你小点声!……真的?”

    “这还有假?我亲耳听见世子旁边的侍卫说的。”

    “祝忱庚日日拿鼻孔看人,今儿也栽一回!”

    “可不是么!常日里说我们比不上她,只能卑躬屈膝地奉承她,今儿可算遇到一个敢整治她的了!我就不信她还能高得过世子!”

    “平日里都是她嫌弃别人,今儿也轮到别人嫌弃她……”

    两人窃笑起来,窸窸窣窣像老鼠叫。

    祝忱庚伸了个懒腰,从假山后走出来,双眼直视她们。

    原来是王依枝和宫家的女眷,记不住是什么名字。

    两人慌里慌张地整理衣冠:“祝小姐也在啊。”

    祝忱庚当然不难过,她不明白什么叫难过。

    她只是揉了揉眼,问:“你们不服气?”

    宫家的先笑道:“祝小姐这是说的哪里话?祝小姐尊贵,谁敢不服气?”

    祝忱庚问:“当真觉得燕轼高我一等?”

    两人面面相觑,祝忱庚提醒:“就是世子。”

    王依枝反应过来,说:“都是金尊玉贵的人儿,祝小姐何必去比较。”

    她语气带点冲,刚才说的也更为激烈愤恨,仿佛祝忱庚曾经踩在她的头上羞辱她似的,其实祝忱庚根本没记住她是谁。

    是因为她与祝时薇交好,日日听着耳边风,还不容易对她产生恶意?

    祝忱庚不难过,又不是傻,就像感知不到疼痛的人不会主动去挨天下所有人的打一样。

    不过冤有头债有主,像王依枝这样不太聪明的姑娘总会被一些言论影响,情有可原。她要找的人是燕轼,不必太过为难这两位把八卦当饭吃的小姐。

    “你要是有我这样的娘,陛下也喜欢你,家中爹爹日日娇纵,你也可以像我一样。”祝忱庚终于还是挑了些自觉十分轻的话:“不过,像你一样家中有一堆姊妹,爹娘不重视,陛下不知道你是谁的,我要是你,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宫家的面如菜色,王依枝直接哭了。

    祝忱庚讶异地歪头,她只是把事实说出来了而已,何至于这样伤心?那她每天是如何过的?

    等她们离开,祝忱庚身后的假山又钻出一人,“祝小姐在王家的宴席上如此批驳她家女儿,怕是不妥吧。”

    祝忱庚已经习惯他的神出鬼没,头都没回就开始说:“我只是实话实说。”

    燕轼嘴角漾起一抹讥笑:“我还以为是祝小姐想的阴招,原来是实话,难怪攻击力如此强。”

    祝忱庚懒得与他废话,直接切入主题:“为何传播谣言?”

    “何来谣言?”燕轼耸耸肩:“我不过报恩而已。看祝小姐日子过得太平淡了,还是多点朋友来得有趣味些。”

    祝忱庚看着他腰间。他将手串大喇喇挂在腰间,小铃铛叮当作响,仿佛告诉全世界他有这么一串手串。

    噢,不仅是个骗子,还是个无赖。

    祝忱庚想都没想,拔出腰间的鞭子就想抽他。

    她一直信奉的信条是:如果觉得一件事情麻烦,武力解决就好。

    没想到燕轼侧身一夺,鞭子扑了空,甩入花丛,却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

    燕轼懒散地站在旁边,“需要我帮忙么?”

    祝忱庚自然而然地将鞭子丢给他:“那你给我取出来。”

    燕轼愣了一下,预想的面红耳赤拼尽全力拉鞭子的画面没有出现,自己反而多了个活儿。不愧是祝忱庚,一点都不会害羞,只会使唤人。

    他用力扯了一下,发现当真收不回来,于是往花丛走去。祝忱庚在他身后跟上来,看见鞭子紧紧缠住了一面镜子,镜子在地上没有任何粘连,却怎么都拔不起来。

    燕轼去捡镜子,镜子纹丝不动。

    祝忱庚等得不耐烦了,“一个大男人连一面镜子也捡不起来?”

    燕轼往旁边走一步,让她自己去捡。祝忱庚上前,镜子轻轻松松就到了她手中,她轻蔑地一瞥:“废物。”

    燕大世子,文能安天下,武能定乾坤,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少爷命,到了祝忱庚身边,一是做车夫,二是被骂“废物”。

    他不怒反笑,挑眉看她,黑眸中盈满捉摸不透的意味。

    祝忱庚无心再管他,摸了摸镜子,却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吸力。

    在被吸进去的一瞬间,她右手手腕被紧紧握住。

    温暖干燥的手,覆住她整个腕子轻而易举。她偏头,只来得及看见燕轼挑衅般的笑眼。

    一阵黑暗过后,她听见一个声音:

    “欢迎来到合予当铺,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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