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下的北京城,寒风凛冽,透着股子肃杀之气,就在杏花院外的不远处就正巧有汪不大的池塘水,这会儿湖面堆得厚厚的冰雪被风微微吹动,发出一串儿清脆的声响,然后那阵风儿又顺着冰面掠过冬日枯槁的枝杈,从已经被小荷半推开的木门缝隙中挤进了小院,经过姜姮身边时,带起的凉意叫姜姮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儿。
她又看了一眼小荷那张憨态可掬地都快要凑到了自己面前的笑脸,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又伸手轻轻敲了敲她地额头:“罢了罢了,快走吧,再耽误下去今日又采不了雪水了。”
虽然接受过完整现代九年义务教育的姜姮并不觉得所谓的“烹雪煎茶、围炉煮酒”有什么情趣,但这会儿地古人却大多是吃这一套的。
姜姮自小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哪怕什么也不做,也有无数的爱意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而当她真的打定了主意想要讨好某个人时,也一向弯得下自己的腰身,总是能够小意温柔起来——
正院里的嫡福晋乌拉那拉氏想要扶持她跟李氏打擂台不假,为了不叫她出师未捷便折戟沉沙又被李氏找法子打压下去,先前让碧玺给杏花院送炭火时还特意带话说正院那边直接免了她年前的请安。
可这些优待对福晋来说都只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小事儿罢了,又哪里真会替她这么一个同样是去分薄她夫君宠爱的妾室做什么长远打算呢?
——哪怕福晋她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夫君的宠爱。
福晋预想中姜姮与四爷的梅林初遇,是建立在姜姮拥有这么一张绝色面孔的基础上,四爷身为男人的本性总是免不了会一时多宠爱几分,到时候姜姮和李氏早有旧怨,一旦争锋相对起来,不管最终是谁胜谁负,但福晋她自己总归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但是站在姜姮自己的立场上呢?
先前就说过,为了活命,姜姮并不排斥在封建社会给人做合法小妾,但她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在这府中争宠,自然不会愿意做一个只靠着一身皮囊换一时荣宠的过客。
若是真像福晋提点的那样直愣愣地去梅林偶遇,初时有这张脸在得宠自然不成问题,但白璧有瑕,终归不美。
话说清朝历代“帝王真爱”大多是走娇娇弱弱路线的汉氏才女,原本历史上雍正的宠妃年氏也是属于这一挂的美人,姜姮不由得抿唇一笑:这不巧了吗?
娇弱、汉人、才女。
桩桩件件似乎都正好撞在了她的技能点上!
*
而另一边,眼看着姜姮一副被李氏百般欺辱不得不长出颗上进心的模样,碧玺在离开杏花院之后也顺手吩咐人多关注关注这边的动静。
说不上是什么钉子、眼线,毕竟只是叫负责杏花院外那块地儿的洒扫奴才们看两眼杏花院里的姜格格有没有出过院门、出了院门之后又往什么方向去了这种小事而已。
现如今的四爷府中,福晋膝下有着嫡出的大阿哥弘晖养着,四爷本人也格外敬重这个由孝懿皇后亲自选中并且行事章法有度的妻子,后院一众事宜早就全权交由福晋手中,其地位可以说是稳如泰山。
而谁又不知道碧玺姑娘是福晋面前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她一句话吩咐下来,又是这种不牵扯阴私人命的小事,谁会拒绝呢?
这不?
姜姮前脚才领着小荷一前一后地出了院门,后脚就有那机灵的小丫鬟甩开了手里的扫帚往正院报信讨赏儿去了。
……
碧玺听完小丫鬟的话,抬眼对上这张跑得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上那双亮晶晶的大黑眼睛,抿了抿嘴角,伸手从小荷包中掏出了两颗银锞子塞进小丫鬟手里,笑道:“行!辛苦你跑这一趟儿了,这钱拿去买些小点心甜甜嘴儿吧!”
等小丫鬟欢快了连连重复了几句“谢谢碧玺姐姐”转身跑开之后,碧玺才又走回小耳房继续坐上绣墩打起了络子。
只是一边忙着手上的活计,一边碧玺也忍不住为那位总是叫自己下意识多关注两眼的姜格格叹了口气:福晋想要抬举姜格格一把让她跟李格格打擂台是真的,所以四爷每年封玺后都爱去梅林赏花的消息自然也是真的。
只是这样别有用心的“偶遇”在四爷那儿本就已落了下乘,这姜格格还如此的急不可耐,就显得更加不聪明了。
*
姜姮是万万想不到跟自己仅有一面之缘的碧玺姑娘这会儿还在为自己的“不聪明”忧心忡忡的,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前头引路的小荷。
杏花院在府中的西北角儿,离距前院大书房仅有一墙之隔的梅林正在一根长长的对角线上,所以这一路走得格外漫长。
好在身边还有个话密的小荷跟着逗趣,主仆两个边走边认路倒也算不上无聊。
有先前小荷将“杏花春雨”唤做“杏花院”的例子在前,姜姮一路行来,远远地见过了府中侍妾们住着的翠屏山房、武格格和耿格格同住的紫藤花榭、宋格格独居的芦花飞雪,并其他一些诸如石泉斋、栖霞馆、波光月色……等等府中赏景楼阁时,倒也半点不算意外,不止如此,竟还平添了几分这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雍正皇帝的诡异熟悉感。
又穿过了一处长长的抄手游廊,小荷顺着遮掩的假山石缝隙远远地给姜姮指了指远处一个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的小院,低声嘟囔道:“格格您瞧儿,那儿就是李格格住着的海棠院了,看他们那张狂劲儿!不就是昨儿个主子爷留在他们院子里了吗?”
原身安安分分地窝在自己的院子里都能被李氏找茬儿,现下又正是自己谋划着“梅林初遇”的关键时候,姜姮自然不会上杆子跑到李氏面前找存在感,脚下步子一顿,已是半拉半哄地扯着小荷的袖子远远地绕开了那处地界:“是是是,他们都没咱们小荷姑娘懂事沉稳!”
只是转身时目光还是下意识地扫了下那海棠院大门上的匾额,仍旧是熟悉的笔迹写着“海棠春晓”四个大字。
姜姮低垂下眼眸弯了弯唇角。
杏花春雨?
海棠春晓?
果然,看来自原身被接进了四爷府,福晋就早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叫原身跟那李氏争一争这府中春色了。
*
等入了梅林,就见到满目枝桠横斜,开满了簇簇红梅,在树木枯败、银装素裹的北地冬天,倒显得格外明媚喜人。
小荷伸手顺手折了一小枝开了三四朵红梅的花枝凑到姜姮面前:“格格您看这梅花儿开得可真好呀!奴才摘了这枝要不给您戴在头上?您身上装扮地着实有些素净了。”
姜姮移目看去,就见着红梅颜色是浓郁地几乎要滴落下来的深红,花瓣上还挂着昨夜落下的雪花冰珠,借着此时初照的晨曦,映衬出一片霞色。
面上却是轻轻摇头:“可别,我今日穿着一身靛蓝,别朵红梅在头上像什么样子?”
小荷眼里闪过可惜,伸手将那红梅枝别在了自己衣襟的盘扣上,口中笑嘻嘻地说道:“奴才不讲究这些,摘都摘下来了,可别浪费!”
姜姮笑看着她耍完了宝,才慢悠悠地开口提醒道:“再磨蹭一会儿太阳大了,可就收不了梅花上的雪水了!”
然后就满意地看见自己话落之后小荷立马慌里慌张地举着小瓷坛钻进了梅林。
……
按照最风雅的说法,太阳升高之后的枝头积雪就沾染上了凡尘俗气,所以眼见着天色已然大亮,姜姮就又带着小荷赶回了杏花院,没了来时认路的兴致只让小荷捡了人少的小路走,一路回到杏花院里竟然也没有撞上一个人影。
将刚刚装了小半积雪的小瓷坛放上了多宝架,小荷急急忙忙地就又赶着出门去大膳房取回了今日的膳食,然而红木食盒一打开,姜姮就跟着小荷的惊呼声眼前一亮。
想来是正院那边私底下派人敲打过了,同样是两荤荤一素一汤一点心的份例,今日竟送来了白切鸡片、清炒牛肉、盐煎豆腐、鸡丝银耳、长春卷,竟比前几天姜姮叫小荷拿着银子打点来的饭菜还要好上几分。
一时间,姜姮争宠的心倒是更火热了几分。
……
用完早膳,接过小荷递过来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了擦如削葱般细长手指,姜姮撩起帘子走进了西稍间。
杏花院是个一进的小院落,院中的东西厢房皆是面阔三间的格局,最左是卧室、中间是起居室、最右本该是书房,但不得不提的是,清初这些皇家女眷都少有几个会读书写字的,所以如今这西稍间里头也就只有正中间摆放着一架黄花梨四出头书桌,记忆中就这还都是李氏为了折辱原身抄写佛经特意叫人搬来的。
姜姮念及此,一时间也有些哭笑不得。
姜姮前世看过得不少的清宫剧中对后宫女眷最常见的惩罚就是抄写佛经,当初还不知为何,毕竟清宫之中最常见的几本佛经诸如《心经》、《金刚经》、《地藏经》、《无量寿经》、《佛说八大人觉经》之类,字少的不过两百余,字最多算起来也不过才一万三千余。
等真穿越到了此处有了原身的记忆这才知晓之所以抄写佛经能成为惩罚,不过是因为清宫女眷大多不识字,所谓的“抄写”其实更应该被称之为对着佛经原本一个字一个字地照着描画,就这,还要求笔触连贯、字迹工整,自然耗费心力得很。
所幸,原身出身于自古以来就文风昌盛的江南之地,而父母家祖上也都是久居江南的汉人,向来是愿意精心教养女儿的文人家庭,所以原身幼时也有塾师启蒙,是识得字的。
回忆至此处,姜姮庆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儿:还好还好!还好原身识字!
免得不能用自己原本定下的才女路线争宠事小,往后要日日装做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惟恐哪一日不小心露了破绽那才事大!
……
心念流转间,外头收拾好了碗碟桌面的小荷又殷勤地端着炭盆进了西稍间放到了书桌旁,然后才欢喜地站到姜姮身侧,好奇地开口问道:“格格这是又要写字了吗?”
“暂时不写。”姜姮摇了摇头,从原身摆放整齐地厚厚一沓佛经中顺手拿起一张细细端详起来,得益于前世自小就跟着外公练习了十几年的书法底子,姜姮一眼就认出了原身的字应该临摹的是卫夫人小楷。
卫夫人,名铄,字茂漪,族祖卫瓘,西晋司空,录尚书事,与索靖俱善草书,人称“一台二妙”,传为王羲之之师、汝阴太守李矩之妻,世称卫夫人。师承钟繇,尤善楷书,有《名姬帖》、《卫氏和南帖》传世,其大成时期的字形线条清秀平和,娴雅婉丽,向来为闺阁中的女子所喜。
姜姮将手中这张字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原身常年下笔不缀于书法一道也算小成,字迹称得上一句灵动秀丽,只是这样好的字,往后再也见不到了……姜姮又叹了口气,然后伸手抄起书桌上已经被原身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沓佛经,尽数扔进了书桌旁的炭盆。
“呀!格格这是怎么了?”原本站在一旁正等着美人格格写字的小荷被姜姮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伸手就要去炭盆中抢。
姜姮也被她这愣头青般的性子唬住了,连忙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慌忙呼了一声:“小荷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