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拉一扯间,被姜姮扔进炭盆的那一沓佛经早已飞快地卷起火舌燃烧殆尽,只剩下些灰白的纸张灰烬被翻滚的热浪拉扯着漂浮起来。
“格格怎得将这些儿字都给烧了?写得多好呀!”小荷语气里满是可惜。
先前在杏花园中伺候的那些奴才们,在李氏示意的打压中尽数撂挑子不干了,各找各的门路早就跑得一干二净,导致原身身边就只剩下了小荷这么一个没有门路活动的留下来近身伺候。
可小荷就算不聪明,但偷奸耍滑这种事儿只要是做奴才的哪个不是无师自通?伺候的时候用不用心区别可大着呢,小荷若是有意偷懒,就原身那么个鹌鹑性子也是不能拿她怎么办的。
但该说不说,不管是对原身也好还是对如今穿越而来的姜姮也好,小荷平日里的伺候绝对称得上一句亲历亲为,究其原因,也不过是原身曾经在抄写佛经时顺手给在一旁掌灯的小荷温声软语地教了“金刚经”三个大字。
短暂的记忆碎片翻涌起来,不知怎么的,在姜姮印象中那个胆小懦弱的原身的形象突然就鲜活明亮了起来,那也是个在小荷跟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念完“金刚经”是会露出个满意笑容的温和恬静的小姑娘呀!
姜姮垂眼看了看已经烧的干干净净地炭盆,在心中默念了句:若真有诸天神佛在上,正巧用姜姮小姑娘亲手抄写的这些佛经在黄泉路上护送她最后一程吧。
在心里默念完这两句,也不答话,姜姮目光一一扫过书桌上的纸墨笔砚,突然回头看向小荷,问道:“我教你研墨,如何?”
小荷一愣:“奴才……可以吗?”
姜姮点点头:“我愿意教,你愿意学,自然是可以的!”
……
杏花院地处偏僻,来往的人也不多,有正院帮着遮掩行迹,姜姮早起带着小荷去梅林采雪、回来后就窝在房间里写写画画倒也过得颇为自得,这一晃,三五天的日子就如水般过去了,眼见着就到了十二月二十七日,已是封玺的第二天了。
不大的白釉划花梅瓣小瓷坛早已装满了雪水,姜姮抬眼望了望屋外的鹅毛大雪,心想着: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正说着呢,东风立马就来了!
门外小荷惊喜欢快的声音伴着“嘎吱嘎吱——”的踩雪声由远及近,一掀开帘子就见她手里拿着把淡棕色的竹笛高高扬起,笑着说道:“格格您看!您吩咐奴才阿玛叫人寻摸的笛子到啦!”
“小荷真厉害!”姜姮接过小荷递过来的竹笛细细摩挲了许久,这才抬起头朝她抿唇露出了个明媚的笑,顺带着夸了一句。
姜姮今日照样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枣红色的旗装,这有些暗的红色却衬得她肤白貌美、愈发娇嫩,小荷一时间又看呆了去,双眼都有些痴痴然:“美人格格这般好看,若是主子爷也能看到就好了,主子爷肯定是舍不得冷落格格的!”
出巡归来又正赶上了年节,除了第一天宿在了福晋的正院、第二天在李氏的海棠院过了夜,后面这几天四爷基本上没有踏入过后院一步,小荷早为此愤愤不平了许多次。
姜姮忍不住乐了,小荷的逻辑简单,总觉得姜姮长得这么漂亮就该得宠,可姜姮却更相信事在人为!这么想着,她握紧了手中竹笛,说道:“今天下雪,想来外头人少,小荷陪我到梅林去转转吧。”
小荷连连点头。
出了杏花院,果然如姜姮所说,外头下着雪,丫鬟太监们都有了借口躲懒,抬眼望不到一个人影,带着小荷顺着这几日走熟了的路一路上没出什么意外,又到了梅林。
红梅凌寒而开,白雪簌簌而落,姜姮驻足看了许久,也有些领会了古人踏雪寻梅的意趣,只是不知道,这样难得的风雅趣事,一年到头好不容易得了空闲的四爷会不会也跟着凑凑热闹呢?
不过,就算四爷不在梅林中倒也无所谓,前院的书房距离梅林不过一墙之隔,姜姮就是在赌四爷今日若没外出就一定能听见自己的笛声,而她的赌运,向来很好。
姜姮轻轻握了握手中的竹笛,微微思索片刻,抵在唇边吹了气来,霎时间一阵哀婉凄凉的笛声就在这落雪漫天的梅林中响彻了起来。
……
往事流转,在你眼眸~
……
一曲吹毕,姜姮收起竹笛转身却被小荷唬了一跳,只见向来都没心没肺的小荷这会儿却是双眼通红地看向自己,小心翼翼地问道:“奴才听不懂这笛声,却还是想问,格格很难过吗?”
姜姮本张口欲答,却恍惚间似乎听见梅林深处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顿了顿,故意张口猛地吸进了一阵冷风,凌冽的凉意顺着气管呛入肺部,立马激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咳——”
小荷立马手忙脚乱地跑到了姜姮身前,一边伸手扶住姜姮的手臂一边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脊,担心的问道:“都怪奴才,早知今儿个风大,就不该带格格出来看劳什子梅花!”
“咳、我没事儿,别担心、咳咳。”姜姮安抚地拍了拍小荷的手臂,直起身时顺手折了支被积雪压弯到自己面前的红梅,叹道:“不过是‘闲愁和笛听,斜枝倚病看’。”
只是姜姮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道嘹亮的闻讯声:“是谁在那里?”
姜姮和小荷同时转身望去,只见自梅林深处一前一后走出了两个人影,前头的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模样,穿着玄色的金丝长袍,圆领箭袖,腰间一根黄色玉带,身形挺拔修长,在这漫天风雪的映衬下竟恍惚让人觉得好似是一颗凛冽的松柏。
这就是历史上的雍正爷吗?
倒是跟她想象中的模样没差多少呢?脸庞清峻、唇色淡极,一双锐利的丹凤眼透露着丝丝凉意,说不上俊秀,但别有一股子清瘦冷峻的禁欲感。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微微一怔。
想来是姜姮愣神的时间稍微长了点,身后的小荷都忍不住不顾规矩地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口,低声提醒道:“格格、格格,快请安啊!”
姜姮立马收回目光,按照原身记忆中那样垂眸福身,道:“奴才杏花院格格姜氏见过贝勒爷,贝勒爷万福金安!”
姜姮的声音本来该是轻柔悦耳的,可刚刚一连串儿的咳嗽声过后嗓子便带了两分沙哑,再加上她请安时又故意放软了调子,这声音落进四爷的耳中,只觉得连带着自己的心尖儿也生了些痒意。
方才四目相对、匆匆一瞥,四爷只依稀看清眼前的女子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这会儿居高临下地细细打量起来,却只能看见她低垂的脑袋和露出的一点红艳艳的嘴唇。
眯了眯细长的眸子,四爷心中暗叹:这胭脂的颜色倒是好看!
跟着四爷前后脚出来的苏培盛见状连忙弯腰一步向前,低声道:“主子爷,这位姜格格是娘娘十月份的时候并耿格格一同指进府中的,只是刚来府中便和李格格起了点小冲突,福晋就吩咐姜格格在杏花院中修养一段时间。”
赫然就是刚刚出声询问的声音。
苏培盛话说得好听,四爷的视线又在姜姮殷红的唇瓣上打了个转儿,心下了然,伸手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朝姜姮道:“起吧。”
金声玉振的声音,带着股子凛然的寒意,姜姮顺着小荷扶着自己手臂的力道起身,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儿。
“很冷吗?”四爷挑眉。
自然是比不上你穿的厚实。
姜姮看着四爷肩上半披着的深色大氅暗地里吐槽了两句,面上却只微微一笑:“奴才不冷。”
四爷这会儿也看见了她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旗装,是与这满园红梅、她如血红唇一样的红色,所以先前一时间竟没叫他发现个中端倪,看来自己不在府中这几个月,她受了李氏不少磋磨。
四爷也没像姜姮前世看过的很多小说那样直接取下自己的大氅披到姜姮身上,只略带矜持的点头嘱咐道:“不冷也早点回去,爷今晚去杏花院看你。”
*
大抵是姜姮在梅林吹的那支曲子太过响亮,又或许是姜姮已经见过了四爷正院那边福晋给的新手保护期就失效了,不过一个下午,四爷和姜格格在梅林偶遇的消息立马传遍了整个儿四爷府。
海棠院的李氏如何气急败坏暂且不提,伊嬷嬷掀开帘子进入内室室,就看到福晋乌拉那拉氏又坐在榻上,一手翻着账本一手拿着毛笔在身旁的小案上勾画着什么,咽下了将要脱口而出地话,只心疼地看着乌拉那拉氏苍白的脸:“这些事儿再重要也不及福晋您的身子,那时是为了咱们大阿哥,您也要保重好自己啊!”
海棠院的李格格膝下本就养着一儿一女,如今肚子里又揣了一个宝贝疙瘩,若是再叫她生出了个小阿哥,又有主子爷的恩宠在身,说不得哪一日主子爷就叫她哄了去给请封侧福晋了!
到时候,那边的气焰可不得更嚣张了吗?
这样想着,伊嬷嬷在向乌拉那拉氏禀报梅林的消息事心中竟然有了股子诡异的得意感——任你李氏自诩肚子能生,不还是比不过姜氏那张脸吗?到头来,还是福晋的地位最安稳不过了!
而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的福晋乌拉那拉氏在听完伊嬷嬷的禀报后,却是面色不变地笑着感叹了句:“我就知道……”
再后面的话声音逐渐低至不闻,伊嬷嬷上前问道:“福晋说什么?”
乌拉那拉氏却只是摇了摇头,提起另一个话题来:“主子爷爷早传了信说来正院用晚膳,但到底今晚是杏花院的好日子,不好叫爷在这边耽误久了,晚上就不用叫弘晖一起了。”
顿了顿,她抬手拍了拍伊嬷嬷的手臂:“弘晖那边麻烦嬷嬷多上心着些,叫他早些用完了晚膳再写两篇大字。”
话题既然已经转到了大阿哥身上,伊嬷嬷自然没有再拉扯回府中这些妾室格格身上的道理,而福晋对大阿哥的起居安排她自然就更插不上话了,于是乌拉那拉氏说完这些,伊嬷嬷连连点头应下又转身退出了屋子。
……
正院,酉时一刻。
乌拉那拉氏刚吩咐人摆好了晚膳,就见四爷带着一张面无表情的冷脸大跨步走了进来,夫妻多年乌拉那拉氏早已见惯了他这副死样子,故而只当看不见只福身见礼:“主子爷安!”
四爷走向主位坐下的同时还不忘伸手虚扶了乌拉那拉氏一把:“爷刚从海棠院过来。”
一听这话,乌拉那拉氏立马心中有数了,温声问道:“可是李氏又有不好?”
四爷冷哼:“不好?爷看她可好得很,只是愈发没有规矩了,明知道爷今晚要来正院用膳,还拉扯着不让走,只一味地说肚子疼,真是半点不知道忌讳!”
乌拉那拉氏只问了一句,四爷便发泄似的把心中积压着的不满都给说了出来,末了还问乌拉巴拉氏:“你说,她现在是不是越来越跋扈了?”
正巧这会儿碧玺低眉顺眼的捧着酒壶将四爷和乌拉那拉氏面前的酒杯依次倒满,乌拉那拉氏借着垂眸看向酒杯的空隙,心中却是止不住地冷哼了一声。
李氏跋扈自不必说,可往常这样仗着肚子跟正院打擂台的事儿她却也不是没做过,这位主子爷却从没像今天这样动过怒,还不是为着今夜若是在正院用完晚膳,自己这个知情识趣的福晋会主动劝她到杏花院中去看看新人?
果然,如姜氏那样长着张绝色面孔,只要是男人总是免不了多呵护着几分的,美人果然就是美人!
想到这里,乌拉那拉氏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却还是不得不打起了精神为四爷打起了圆场:“爷这话说得严重了些,妇人怀着孩子的时候情绪波动总是有些大的,但李氏入府伺候爷多年,她原本是什么样的性子爷还不知道吗?总该多包涵包涵才是。”
是了,李氏原本就这么个臭脾气,难道有谁是第一天才知道吗?
四爷今日心口那股子无名火,被乌拉那拉氏一句话刺破立马消散了个干净,纵使听说了福晋话里的阴阳怪气,却也还是十分顾及她脸面的佯装不知,一时间,厅内就剩下了夫妻两个相对而坐安静用膳的声音,别的动静几不可闻。
……
等晚膳刚一用完,漱口的茶水都没来得及端上来,乌拉那拉氏便开口赶人了:“爷,时候也不早了,妾身近来身子还不大好,府中杏花院里的姜氏入府快三个月还没服侍过您,今日爷去杏花院看看姜氏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