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

    冬日的清晨,像旧宣纸上洇开的陈年水渍,钻进窗缝,早读课的书声也带着僵硬的颤音,呵出的白雾,挣扎了又散。

    “哎我说,你们今年跨年怎么过?”

    肖飒把冻得发红的手从袖管里伸出来,戳了戳前排的椅背,声音刻意压着,却掩不住那份活泛,“上个月可算把我坑惨了,我哥非要拉着我去他那帮忙,害我错过了。”

    他撇撇嘴,带着点夸张的委屈,“你们倒好,雪看了,乐子也享了,连张像样的照片都没给我留,忒不够意思了!”

    斜前方的佟真闻言,没回头,只是眼波流转,与身旁的吕星辰极快地碰了一下。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吕星辰:“不好意思啊,我跨年已经有约了。”

    肖飒眯起眼,仿佛要窥探出什么奸/情。他指着他们说:“好啊你们,背着我在一起了是吧?”

    “你想多了,”佟真撇清干系,“学生的首要责任是好好学习,你怎么能满脑子就是情情爱爱的呢?”

    肖飒无语凝噎。

    门开,寒气更重。顾玫裹着宽大深色外套进来,脸颊微红,眉眼凝着薄霜似的清寂,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肖飒眼睛一亮,像发现了新目标,立刻调转话头:“玫姐!来得正好!跨年夜,你什么安排?”

    顾玫眼皮都没抬,拉开椅子坐下,声音平淡:“睡觉。”

    “什么?”肖飒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跨年夜这么浪漫的夜晚,玫姐你居然浪费在睡觉上!”

    “so?”顾玫眼皮都不抬反问,另一只手取出书本,动作利落,检查着复习资料。

    “啧,”肖飒夸张地摇头咂舌,“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没点仪式感怎么行?玫姐你活得跟白开水似的,多没劲!”

    佟真一听来劲了,“哟,肖飒你什么时候说话也这么一套一套的了?”

    “去去去。”肖飒蹙眉,“你再说我就跟你班主任说你又串班。”

    他眼珠一转,身子往前探了探,带着点促狭的试探,“再说了,玫姐,上次你托我那事儿,我办得够利索吧?这眼瞅着过年了,您老人家是不是……该有点表示?”

    “哦?”顾玫翻书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侧头,盯着肖飒,打趣,“先叫声奶奶来听听。”

    佟真噗嗤一笑,笑得弯下腰,猛地拍了一下肖飒有些僵住的肩膀。

    肖飒气恼:“你们要这样就没意思了哈!”

    一直安静坐在顾玫旁边的林迟舟,也跟着笑了。

    肖飒红了脖子,扶起桌面上的课本埋脸早读。

    顾玫嘴角挂着得逞的笑,好心提醒了句:“你书拿反了。”

    肖飒将书翻正,一双幽怨的眼睛从课本露出来。

    恰好和林迟舟的视线撞满怀。

    他眼风淡淡地扫过肖飒。

    肖飒背后一个激灵,他立刻堆起一个更大、更假的笑,对着林迟舟咧了咧嘴,眼神却飞快地躲闪开,心里哀嚎:得,两位祖宗,哪个他都吃罪不起。

    他低下头,假装继续早读,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外壳。

    早读结束,唐筝的位置上依旧是空的。

    直到田冲上课时提了一嘴,说是又请假了。

    肖飒翘着腿,不冷不热地说:“你们说他这请假是干什么去啊?都半个月没见他了。”

    顾玫合上课本,掀起眼皮看他,“他为什么请假你不是最了解吗?”

    “噗!”肖飒装不下去,破功笑出声,“也是。”

    佟真和吕星辰听得一脸懵,连带着林迟舟的好奇心也被勾起。

    顾玫刚想说,下一秒就被上课铃打断,佟真匆匆回了教室,聊天到此为止。

    顾玫在纸条上写了一串字,推给林迟舟见他没看,又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

    林迟舟低头看,上面写着:等放学了我单独和你说,只和你说。

    林迟舟的心尖好像被什么挠了一下。

    在下面回复“好”。

    -

    午休的间隙,肖飒去了趟厕所,刚出来,裤腰还松松垮垮地挂在胯上,手指正摸索着皮带扣,就被林迟舟堵在门口。

    “哎!”

    肖飒吓了一跳,身子下意识侧过去,像被撞破了什么私密事,声音里带点刚放完水的懒散和不满,“什么话这么急,阎王催命也得让人提上裤子吧?”

    林迟舟也觉得自己有些心急了,讪讪地摸了摸挺直的鼻梁,眼神飘向别处,“咳……我在外面等你。”声音有点干。

    肖飒低头,对着那顽固的皮带扣小声嘟囔,不知是骂扣子还是骂人。走廊的风,凉飕飕地钻进他敞开的领口。

    林迟舟走出来,恰好撞上从女厕出来的葛月。水龙头哗哗地响,他机械地伸手,水流是刺骨的冰。

    镜子里映着葛月姣好的脸,带着水汽。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水珠溅在冰冷的瓷砖上,瞬间没了痕迹。

    “那天,”他对着镜子里的影子开口,声音也像沾了水汽,有点模糊,“你说有话要说,后来走得急,忘了问你,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呀,”葛月莞尔,露出善解人意的甜笑,解释着,“唐筝和玫瑰一直关系都比较紧张,他家最近和我爸有生意上的来往,所以我那天才会帮他的。”

    葛月关上水龙头,指尖滴着未干的水,冷风一吹,冻得通红。她声音低下去,带着点自怜,“说起来也怪我,也应该多考虑玫瑰的感受,回头我找个机会和她道个歉吧。”

    林迟舟默不作声,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葛月接过,细细地擦,指尖的红色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一点湿痕。

    她抬眼,目光穿过氤氲的水汽和镜子,落在他脸上,继续道:“我是想问你,明年我们就高三了,你准备报哪所大学?”

    “还不确定。”林迟舟望向走廊外白茫茫的一片,此刻他也是迷茫的。

    “好吧,”她捏着那张湿了一角的纸巾,指尖用力,指节微微泛白,“那等你确定了可以告诉我一声吗?”

    “你想和我考同一所大学?”林迟舟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她真实的脸上,带着点审视。

    “不可以吗?”

    葛月带点小女孩的娇嗔,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纸巾,“我们从小到大不都一直是一个学校的吗?”

    这话好似理所当然。

    林迟舟没接话。他慢条斯理地将骨节处的手擦干,随手扔进垃圾桶,没再和葛月说下去。

    正准备进去“抓”肖飒,就看见他非常合时宜地走出来。

    葛月朝肖飒礼貌性地弯了弯嘴角,像一朵标准尺量出来的花,转身朝反方向走。

    脚步声在空寂的走廊上,哒,哒,哒,声音渐渐远了,被冬日的静默吞噬。

    林迟舟问:“之前让你做的小程序怎么样了?”

    肖飒转过身去,把锁屏密码告诉林迟舟,“你自己看吧,已经完成了,不过你费尽心思做这个到底是干啥用的?”

    “这你别管。”林迟舟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屏上滑动,光影在他专注的脸上跳跃。半晌,他嘴角牵起一点弧度,抬手重重拍在肖飒肩头,“行啊肖大神,有两下子。”

    “那是!”肖飒的得意几乎要从毛孔里溢出来,尾巴都翘天上去了。

    “回头请你喝奶茶。”林迟舟把手机塞回他口袋,“不过还得委托你个事。”

    “什么?”肖飒擦手的动作顿住,水珠顺着手腕往下滴。

    “把这个小程序宣传一下,让大家都用上。”

    “……行。”

    肖飒应得干脆,湿手又搭上林迟舟的脖子,冰凉的手指蹭到对方温热的皮肤,两人都激灵了一下。

    “哎,”肖飒凑近了点,热气喷在林迟舟耳边,压低声音,“小桃子最近……怎么回事?我喊她出来,十回有十回缩在家里;发消息,石沉大海;连企鹅头像都灰了半个月了。”

    说到姜桃,林迟舟就有点犯愁。

    “之前为了九九的事伤心难过了半个月。刚消停点,我姑又病重了,她心里难受,又跟着熬了几天。该安慰的话我都说遍了,就是没有用。”

    肖飒默然沉思了三秒,“这样子啊……”

    “你那么关心她?”林迟舟忽然侧过头,目光斜斜地看过来,带着点促狭,又像打趣。

    “不会真的想做我妹夫吧?嗯——表妹夫?”

    “去去去。”

    肖飒脸上有过一瞬间的慌张,忘记自己才擦干的手,又拧开了水龙头,水花溅起,打湿了他一小片袖口。

    -

    暮色如稀释的墨,洇染灰白天幕。放学队伍的喧嚣如潮水散去。

    顾玫的围巾裹得很紧,只露出半张脸,呼出的白气很快被冷风撕碎。她慢慢跟着林迟舟身后,看他进去停车。

    “肖飒……”林迟舟开口,声音也被风吹得有点散。

    顾玫“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像羽毛掉在结霜的枯草上,没一点分量,却足以压断什么。

    “你是想问我让肖飒做了什么吧?”

    顾玫把手更深插进大衣口袋,指尖触到手机屏幕冰冷的滑腻。

    她说:“我让他破解了唐筝的手机,查到了他看雪之行的计划。”

    “所以?”林迟舟追问,目光落在她紧绷的侧脸上。

    远处,一只不知名的鸟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划破沉寂,又迅速被暮色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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