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暴雨倾盆而下,毫无征兆。
孟清和睡得不安稳,眉头紧锁,闪电短暂划破车厢内的昏暗,映得女孩脸上一片惨白。
“都怨你!”
“不是妞妞的错。”
“如果不是你——”
“孟清和!赶紧下车,你要迟到啦!”女人并不温和的语气打破梦魇,她扭过头给孟清和递伞瞥见女孩毫无血色的脸,皱眉:“怎么了?不舒服吗?难受就请假。”
梦里尖锐的哭嚎辱骂犹在耳边,男人摔打吼叫,女人低低的啜泣锯一样在脑子里来回拉扯,她还没缓过来,又被妈妈一个轻飘飘的“请假”砸得头晕。
手指抵在太阳穴,孟清和忍不住叹了口气,叹到一半尾音又转成一个无奈的笑:“没事,做了个噩梦。”
她弯着眉眼:“不是我说,赵女士,你这个随意大小请的习惯还能不能好了?”
赵春雅也让她逗笑了,伸手使劲呼噜了一把女儿的头:“多大了还做恶梦,没事哈,老妈在,吓不着——还有,不舒服就请假,难受给我打电话,别硬挺着,知道不?”
孟清和假模假样拨开妈妈的手,嗔怪:“知道了知道了,我走拜拜。”
赵春雅不在乎地冲她摆摆手:“行,快走吧,下课了早点来——”
孟清和一把拉开车门,冰凉的雨丝顺着缝隙飘到车厢里,冻得她脖子一缩。
她把校服拉链拉到最高,又咬住拉链末端银色的金属条,撑开伞,扶着车门轻轻巧巧地跳到附近一小片没有水洼的空地上。
“嗯,快走吧,回去路上慢点。”女孩打断她的话,冲赵春雅摆摆手,“走啦啊,拜拜。”
车门砰地拉上,赵女士笑眯眯看着女儿背影,抬手鸣笛代替刚才没来得及说的告别——拜拜,小清和。
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梦能把女儿吓成这样,赵春雅想到女孩刚醒时惨白的脸和黑黝黝的眼睛顿时有点心疼,准备顺路买点零嘴安抚一下受惊炸毛小孟。
她一边倒着车一边琢磨,从后视镜里看到孟清和单肩背包撑着伞,听到车鸣后背身摆了摆手,示意妈妈可以赶紧退安了。
赵春雅笑骂:“小兔崽子。”
赵春雅和孟父是在大学相识相爱,一毕业就结了婚。婚后两人一直很忙,那时候赵春雅生意刚起步,天南海北忙着拉拢投资谈合作,孟父选择继续深造,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处于分居两地的状态,偶尔见一面就黏糊得不行。
孟清和就是在那个时候到来的。
由于两人一直有在防护,且初期的赵女士几乎没有孕反,谁也没意识到就这么怀上了。
摸不着头脑的两人迷迷瞪瞪坚信是赵女士吃胖了,孟父还颇为欣慰,以为是自己厨艺进步终于把这个祖宗喂胖了一点,直到某天例常体检——
赵春雅总会想起那一天,天气很好,夫妻俩笑嘻嘻站在医院,医生带着口罩面无表情:“孩子已经四个月了,要不要?”
赵春雅懵,孟父更懵。
两口子面面相觑,等的医生都不耐烦了,厉声重复:“要不要这个孩子?”
“要要要!”赵春雅猛地反应过来,一口答应下。
那时候赵春雅总担心孕期不良反应会影响工作,不过好在胚胎时期孟清和很乖,用孟父的话说是没见过这么懒的孩子,天天不动弹也不踢腿,搞得两个人很神经质,隔一会就要测胎心确保孩子生命体征。
赵春雅挺开心:“孩子随你,安静。”
孟父也信誓旦旦:“咱宝贝是个顺毛孩子,保准听话。”
不知道是谁的嘴有问题,总之未来十八年里,孟清和给没经验的小两口实力证明什么叫咬人的狗不叫以及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么多年,孟父每次午夜梦回都在怀疑当时在医院是不是抱错了孩子,否则怎么解释在妈妈肚子里时老实安静,出来以后却变成作天作地混世魔王。
因为孟清和到来的时间很寸,赵大老板压根没时间管她,除了四五岁被短暂送去爷爷奶奶家的那段时间,小清和几乎是被爸爸一手带到大,吃喝拉撒无处不管,活脱脱把年轻有为的儒雅学者变成一个沧桑碎嘴子的中年男人。
可能小时候老看不见妈妈的缘故,孩子不太认人,总跟赵春雅不亲,赵女士苦恼很久,最后头脑一灵光,想出一个好主意——凡见面就带孟清和出去吃喝玩乐,企图用伟大“钞能力”唤起孩子对妈妈的爱。
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唯一的变化是后来孟清和一见到妈妈就流口水,愁的赵春雅连连叹气,跟爸爸抱怨:“我也不姓巴普洛夫啊。”。
大概在孟清和五六岁时,赵老板生意终于进入稳定期,一家三口聚少离多的漫长分居生活告一段落,小女孩才慢慢和妈妈亲近起来。
缺席孩子童年这件事让赵春雅很是抱歉,对女儿总是包容大于严厉,恨不得每天笑眯眯围在姑娘身边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塞给她。
孟清和小时候脾气还行,老笑呵呵和她玩闹,从来不会不开心,弄得赵春雅几次三番挂不住脸想哭。后来时间拉长,女生进入青春期偶尔会发点小脾气,时不时顶两句嘴给孟父气成了一个撅嘴葫芦,围裙一甩沙发一坐这死孩子谁爱理谁理。
赵春雅爱理,并且是真心实意充满爱意地理,她笑眯眯挑唆发脾气的女儿,感觉再幸福不能够,觉得女儿终于不再把她当外人了。
哪怕孟父解释了一千遍孟清和小时候是脾气好,见狗屎她都能颠儿颠儿冲过去打个招呼,赵春雅还是坚信姑娘这是客气,因为她亲眼目睹无数次幼年孟清和对自己好朋友发火抢东西。
况且怎么会有小孩真的没有脾气天天笑呢?一定是因为她不经常见妈妈所以生疏了,就像哪里会有小朋友一见面就不停和别人找话题聊天但是从来不说想妈妈呢?
孟父重重吐气,不停揉眼尾:“那是因为她话密。”
赵春雅不相信,她明明记得孟清和更小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一豆丁大,天天喜怒哀乐挂在脸上,鲜活的像个年画娃娃。
就像现在这样,会时不时不耐烦发脾气,可爱得不行。
另一边孟清和并不清楚妈妈满肚子柔肠纠结,她在雨里缓慢行驶,淡定沉稳得像入定老僧,气都不愿意多喘,眯眼拣水少的边往逸夫楼方向蹭。
天知道她有多讨厌下雨,又闷又黏,湿哒哒的空气连带衣服糊在身上很不利索,像有人揩了一把稀释过的鼻涕抹到身上,恶心的要死。
至于迟到——孟清和收了伞站在一楼看楼层班级示意图,今天是高二开学分班的日子,她已经提前收到通知,以第一名的成绩毫无疑问地进入实验班。
实验班在五楼最尽头。
孟清和在楼外抖净伞上的水,一步一个台阶,悠悠往上走。
迟到?
孟小姐压根没放在心上。
开玩笑,开学第一天又是分班又是下雨又是堵车,况且老师也发了可以延迟到校的消息。漫长的上学经历赋予了她深厚的底气,虽然学校操场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但她肯定大家不可能都按时到场。
三分钟后,孟清和在教室门外站得笔直,仰着白净的脸冲老师讪讪一笑。
她的预测确实没有问题,的确不是所有人都及时到,她本人就迟到了。
但也只有她本人了。
孟清和孤零零一条人站在外面,对上满屋子鹅。
孟清和:……
拜托啊小姐,开学第一天大家怎么会迟到呢?
事到如今,她只能庆幸自己脸皮厚,要是换个皮薄血气旺这不得臊死了。
这么想就轻松多了,她微笑和老师对视,神色坦然:“不好意思,老师,今天路上有点堵车。”
老师很认同地点点头:“确实,这场雨下的突然,安全到校就好,这次教育我们要提前看天气预报啊同学们,虽然并不是每次都准。”
孟清和笑着回:“谁说不是,要是早知道有这场雨我肯定得提前半个点出门,耽误什么也不敢耽误您主持的开学第一课。”
台上站着的老师是他们的班主任,姓郑,单名一个旦,巧的是孟清和高一也是他带,双方都已经很熟悉了。
郑老师听见她说话就头疼,无奈指指她:“你要是真这么听话我就烧高香了,小孟同学,新学期新气象,老实点。”
孟清和乖巧说是,要多听话有多听话,要多无害有多无害。
郑旦让她噎得气堵,摆摆手让她滚进来:“只有那一个位置了。”
孟清和顺着老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靠着走廊窗户的角落里。
她对位置一向没什么大的要求,背着书包就过去了。
教室过道本来就窄,两边又被人放了挂书袋,一条小路窄上加窄,细细长长一条导致每人落脚点都不会相差太多,孟清和顺着被许多人踩出来的水痕走到尽头,见到自己睡成一滩的新同桌。
雨天好雅兴啊,她放下书包,轻手轻脚坐下,尽可能不打扰同桌休息。
燕城一中向来是高一统一平行班学习,高二为了更好安排学习进度,进行分班考试,分出实验班和平行班。
因此现在孟清和对班里的同学的认识并不全。
她有心想了解新同学,无奈旁边同桌睡得实在香,她不好意思到处结交聊天,只好老老实实翻出新课本预习。
台上郑旦还在讲一千零一遍注意事项,窗外雨声渐小变得悦耳许多,或许昨晚睡得确实晚,等她翻完物理化学第一章后感觉自己好像有点……
“啪嗒”
文璟俯身捡起掉到地上的笔,“请问这是谁的笔?”
身后没有人回她。
文璟悬着笔又等了两秒钟,还是没有人理她。
“怎么回事。”她咕哝着回头,后桌两个人一侧一趴,光天化日之下睡得不省人事。
甚至还发出微弱鼾声。
文璟:……
她恍恍惚惚回头,有点儿懵。
不知道睡了多久,孟清和被人轻轻推醒,“同学,同学醒一下,马上要轮到我们做自我介绍了。”
她抬头看到前桌女孩儿有点局促地冲她微笑,“自我介绍了,先准备一下吧?”
孟清和下意识摸了摸嘴角,“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不客气,我……”女生正准备说,孟清和旁边睡了很久的同桌忽然动了动,紧接着慢慢抬头,声音透着刚睡醒的沙哑,“谢谢你。”
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女孩的脸,她比刚才更局促:“没关系,没关系,我叫文璟。”
还没等孟清和细问是哪个“jing”,女生就匆匆转身,不说话了。
孟清和茫然地摸摸鼻子,“怎么这么急?”
刚来的时候同桌在睡觉不适合打扰,现在同桌醒了,孟清和凑上去,“你好啊同桌,你叫什么?”
男生偏过头,因为没醒透,半敛着眼,一点清亮的眸光从长长的睫毛下扫过来,显得很冷淡。
孟清和忍不住在心底“哦呦”一声,好漂亮的人!
“盛白。”
“那个bai?”
“白色的白”
“好干净的名字,我叫孟清和,清楚的清,和气的和。”
“好听。”
盛白给人第一印象就是不好接触,长相是带着攻击性的冷俊,好像不会有耐心听别人讲什么话的样子,没想到回答别人语气意外温和。
他很困倦地垂着薄薄的眼皮,轻轻点头,像一株夜深半合的海棠。
盛白睫毛很长,不怎么翘,垂下时会在眼尾投下一小片阴影,孟清和盯着那片阴影,看到它忽然轻轻翕合一下。
人偶也会有生命吗。
孟清和脑中毫无缘由地想。
她不记得自己还要问什么,只好挪开视线,把注意力放到讲台上,听同学们的介绍。
直到文璟结束后,孟清和起身上台,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注意文璟到底是哪一个璟字。
“我这是干什么,花痴吗。”
“花痴”这两个字在孟清和脑子里乍一浮现,她就忍不住笑出来,一边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一边放松下来。
上台短短几步路,她笑意不减,三两步轻快迈上台阶,一张笑脸漂亮灵动,了无阴霾,带着说不出的少年气,明媚如春光乍泄。
“大家好呀,我叫孟清和。”她伸手从粉笔盒里拣了根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名字,字迹瘦长,是和本人气质截然相反的凌厉。
郑旦忍不住夸了一句:“咱们小孟同学的字值得大家学习。”
孟清和大大方方接受这句赞美:“谢谢老师!”
她回过身,声音脆脆的,带着笑音继续介绍:“我的名字取自南朝谢灵运的一句诗:首夏尤清和,芳草亦未歇。指天气清明和暖,我个人认为我没有辜负这个美好的期待,性格也算温和开朗,不介意的话以后可以叫我清和,希望可以和大家好好相处!”
孟清和浅浅躬身,台下掌声热烈,随追她一路回到位置上。
孟清和脸上云淡风轻,装的人五人六,缩在袖子里的手早就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小孟,你真棒!
还没棒完,眼前投下一道阴影。
孟清和抬头,“?”
嗯?
美人?
你好?
你要干什么?
孟清和眉心一跳,不自觉回忆刚才的讲台——真的很烫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