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过江,载船客三人,一个侠客,另两人是贵公子带着乞丐同行,公子绫罗绸缎,与小船格格不入。
“俗话说,人为财死,你身无分文活不下去,本公子好心给你个机会。”
贵公子拿出五两银子在乞丐面前晃晃,煞白着脸,急喘几口气,似是下定什么决心,竟然抬手将银子丢入水中!
“捞到就归你!”
滔滔江水如张开血盆大口摆尾的巨蟒,人入其中别说是捞东西,能保住小命都是万幸,贵公子这是要以五两银子杀人!
虽然不想多管闲事,但到底是条人命,赵银屏从腰间拿出银子,岚音剑剑柄挑着递了过去,剑鞘通身纹路,剑穗坠玉,十分漂亮,银子在剑上仿佛生了根,稳稳地托在乞丐面前。
“不必跳江,银子送你。”
贵公子待要发作,却是乞丐朝她笑。
她抬了抬斗笠,只见水天一色的画幕中,他瘦骨嶙峋,长身而立,是个少年。
眉如剑锋,目若星辰,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精光内敛,在岚音剑上停留,眼底一闪而过惊喜之色。
“多谢少侠,即是林公子赏的,小人不敢不接。”
小船晃荡,那乞丐竟跳下去了。
一阵头晕恶心袭来,浪花拍在赵银屏脸上,她抓着船舷往下看,只见江水浑浊不堪,急流涌起,乞丐估摸着凶多吉少。
压住胃里翻涌,胸中难平。
乞丐赴死不是为财,或许他还有在世的家人,只是不想得罪了权贵吧?这大概就是师父所说的人间疾苦,自己空有一身本事,但并不能救他。
贵公子打着哆嗦,根本不敢往水中看,口里自欺欺人。
“我可什么都没做,他自己跳下去的。”
赵银屏本就晕船难受,听着这话更甚,她手抓着船舷微微用力,指尖发白。
没半柱香,小船靠在大船上,接了三个壮汉下来,眼见他们刀柄缠着带血的布条,不是善类,赵银屏拉低斗笠,只想安静坐着,那三人却脚下一转,分坐在她旁边,左边的来搭话。
“少侠一个人?咱们跑江湖的不容易,不如与我哥几个做个伴?”
“不必。”
她不打算搭理,鼻尖却闻到右边传来一丝不同寻常的香味儿,身处下风口,这烟正好飘进鼻尖。
迷香?
师父曾说过,鼠辈欲行不轨之事,多用迷香和蒙汗药,一个入鼻,一个入口,行走江湖,口鼻要格外注意。
急忙闭气,却忽地,身后一股浪花打来,味道顿时消散,人也清醒几分。
她回过头,就看见方才已经跳下去的乞丐扒住船,眼睛贼亮贼亮的,正朝她嘿嘿地傻笑。
他还活着!他会水?
他不该是水遁逃命去吗?不怕那贵公子再与他为难?
贵公子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你没死?”
几个壮汉也被他吸引了目光,忘了纠缠赵银屏。
乞丐被船家拉上来,坐在甲板上哗啦啦地拧裤脚,那布不知穿了多少年,实在脆弱,沾水之后稍一用力,便烂几个新的破洞,他叹口气,索性不拧了。
抬眸对上贵公子惊恐的目光,笑意不达眼底。
“我这人知恩图报,公子给钱的恩情还没报,怎么能死?”
贵公子害人不成,双腿直打颤。
“你识水性?我怎么不知道?”
少年没回他话,抬手朝船上几人作揖。
“几位壮士,做桩买卖如何?”
壮汉们不屑一顾。
“你穷成这幅德行,做什么买卖?”
他一指那贵公子。
“谋财害命的大买卖,我要命,你们拿钱。”
赵银屏皱眉。
他是回来报仇的?倒有些血性。
三个壮汉目光全都看向贵公子,吓得他一个激灵。
“我我我……只要你们留我性命,银子好说!”
他穿金戴银,此时就仿佛一只肥羊,馋的人流口水,可这船上还有个赵银屏呢,她一直没出声,几人目光齐刷刷朝她看来。
“少侠意下如何?道上的规矩我们都懂,银子咱们三七分,只要你不说出去。”
赵银屏眼底闪过寒光。
道上什么规矩师父没教过,但这几个人看她的眼神不对劲,先前还用迷香,一会儿杀了贵公子,她八成就是下一个,可既已上了贼船,避无可避,便先成全那乞丐罢。
“好。”
壮汉们互递眼神,朝贵公子走过去,吓得他魂不附体,刚想跳江逃跑,就被人拽住身子,另一个二话不说,先将衣裳扒下来,免得见了血卖不上价,而后三刀四道口子,人就挺在那冒血,气息全无。
搜罗身上金银,足有百两收获,几个汉子嘴角咧到后脑,一脚将尸首踢进江中,熟练如家常便饭。
其中一个看向赵银屏,又看向船家,便有另一个朝船家走过去。
江中谋财害命实在方便,船家早吓得手脚软成烂泥,眼看那人就要去杀他灭口,丢了竹竿跳入水中逃命。
船身又是一阵晃荡,赵银屏头昏的好似肩上扛着两个脑袋,几个壮汉伸手握住刀柄,似笑非笑朝她看过来。
撑着船舷起身,抽出腰间佩剑横在身前,岚音未出鞘,却传来似有若无的剑鸣声。
船上剑拔弩张,一场恶战在即。
忽地,身旁一道残影,“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水花溅湿她的裤脚。
赵银屏蹙眉。
师父说的果然没错,人心险恶,这乞丐无端把她卷入谋财害命的事,自己跑的倒是快。
亏她还想帮他。
壮汉们往江水里看,少年却早就不见了人影。
“这小子,逃的倒是快!他不会报官吧?”
“不会,他说他只要命,再说咱们白白得了这么多银子,够到别处快活几年,等风平浪静再回来。”
收回目光盯住赵银屏,三把刀齐齐逼近,壮汉们眼神放肆,嘴角勾着邪笑,瞧着她上下打量。
“早发现是个女的,真他娘的水灵!今儿得了银子,再得美人,痛快!”
他们是怎么看出来的?赵银屏下山时穿了三师兄的衣裳,带着斗笠,自认没什么破绽。
来不及细想,刀光已至,岚音剑出鞘,三个壮汉在她手里没过十招,还以为是什么厉害人物,原来只是仗着力气杀人越货的贼匪。
剑入鞘,她急忙扶稳船舷,小口喘息着坐下,再多动一时片刻,保准胆汁都要吐个干净。
小船一阵晃动,船家从底下爬上来,直朝她点头,他腿也不软了,眼神也不虚了,熟练地将几个壮汉身上财物搜刮干净,人踢下去,舀水洗净船上血渍,再把得来的财物分大半,用那贵公子的衣裳打个包袱,恭恭敬敬递到她面前。
“女侠为民除害,功在千秋,一点薄银不成敬意,还望不弃。”
“……”
原来这位也是老江湖了。
若是不收这些银子,船家会不会半路把她晃下去,丢进江里喂鱼?她可是个旱鸭子。
赵银屏无奈接过东西,谁能想到,这比谋财害命的买卖,最大赢家居然是她?哎……这贼船算是下不去了。
不多时小船靠岸,长宁城到了。
“呕……”
哗哗哗——
脚才踩上岸边土地,胃便卸了最后一丝力气,翻腾搅卷,缩紧狠压,她扶着木桥吐得昏天黑地,眼冒金星,十九年来头一次坐船,若无必要,这辈子不想再坐第二回。
忽地感觉一道目光锁在自己身上,余光看去,原来是茶摊后面躲着个人。
乞丐眼见被发现,索性朝她走来,笑的两眼弯弯,哪有半点坑她时候那股果断劲儿?
“少侠!我就知道你有这么漂亮一把剑,定然本事好!”
虚伪。
赵银屏不说话,实在胃里难受,往茶摊走,想过去喝点热的,那人就跟在她身边喋喋不休。
“少侠你不知道,那三人是附近一带有名的水鬼兄弟,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连官船都劫,您这是为民除害,咱们小老百姓都感激您呢。”
原来他早就认出那几个人了。
“我看您吐得厉害,晕船了吧?吃些酸的才舒坦。”
他招呼伙计。
“加一碟酸梅来。”
腰里翻出几个铜板放桌上,他坐到对面给自己也倒一碗茶,拱手朝她,恭恭敬敬道:“方才船上多有得罪,以茶代酒,给您赔个不是,在下李江临。”
单薄的身板,脖颈后背挺得笔直,赔罪行礼,仪态十分板正好看,竟有几分师父当年的气度,这是乞丐能做出来的礼?
赵银屏看着他,他也抬眸看来,直愣愣地,仿佛在等她说什么。
“在下李江临,表字羡!”
她莫名其妙。
“我需得认得你?”
李江临眸中颜色瞬间褪去,垂下眼帘一声不吭。
方才叽叽喳喳前后左右的,这会儿可算清静了,茶水入口,赵银屏胃里终于好受些。
若不是功夫到家,只怕会死在船上,这厮就算礼数周到,诚心诚意,也是个心眼子颇多的,与这样的人碰上,多半是她这种老实人吃亏,她有自知之明,不想跟这种人过多牵连。
不过,他对长宁城似是很了解,有些事倒是可以跟他打听打听。
“你认识当官的吗?”
话头转变的太快,李江临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认识,您想打听什么事儿?看在咱们有交情的份上,分文不取!”
谋财害命的交情?亏他说得出口。
“你知道薛家兄弟吗?哥哥名薛展,弟弟名薛同,师出一门,十年前下山入世。”
李江临的脸色好似被霜冻住,冰冷的可怕,周围起了一层寒雾,赵银屏在他眼底竟看到杀机,但也只是一瞬,还以为是自己看错。
他又咧开嘴,恢复嬉皮笑脸。
“看来少侠初来乍到,竟然连此二人都不知,他们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呢!”
“薛同乃忠武大将军,战功赫赫,薛展就更厉害了,当朝帝师,镇国大将军,莫说兵权,他在朝中位极人臣,乃国之栋梁。”
那么厉害?
赵银屏皱眉端起茶杯,热气蒸腾,遮住半边眼。
看来,不好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