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枫浦夜里蚊虫多,岑宋一路跑得飞快,进大院时还被看门的小狗追了会儿。院内已经安静下来了,打扫得干干净净。
岑宋的院子在临水的一处,离正厅很远,离应中兰的旧院又很近。院里没灯,她嘱咐侍婢早休息,自己摸黑进去,从桌上找了火绒要点灯。尚未点亮,岑宋顿住了手。
“谁。”
久久没有应答,她点亮了灯。
屋内亮起昏暗的光,岑宋回过头,正屋软榻上坐了个人,看大红喜服,俊朗的眉目透着醉意和疲惫“你的洞房花烛夜,就丢下新娘子了吗?”岑宋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背朝大开的屋门。
应明琅按了按眉心,抬眼看她。“姎姎,她在我心里,不算我的妻子。我只想娶你。”
岑宋漠然道:“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怎么在母亲面前发誓的。”
“是。我发誓不娶你,为你寻好人家。我娶了赵玉祯,你满意了吗?她真的很像你,尤其是抬头看我的时候,像你以前看着我一样。”他伸出手,拉住岑宋的衣袖,神情眷恋又悲伤。“你今日也穿了红衣,就好像是我们的成婚礼——”
“够了,应明琅。”她拨开对方的手。”我还当你是长兄,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两年之内,我会离开云枫浦,请你好好待你的发妻,别再纠缠我。”
每每应明琅喝醉了,都要纠缠她一番,但今日他居然敢把赵玉祯丢在房里,跑来岑宋的院子要酒疯。
赵玉祯的背后可是赵氏商号,赵氏家主赵程商亲自答允的这门婚事。应明琅不怕被报复,岑宋还怕。曾经大宋未亡的时候,赵氏进献的珍宝都会先送来给她选,因此岑宋对当时不到二十岁的赵程商印象颇深。
此人表面非常和气好相处,其实手段狠辣,进献过一整张他亲手猎剥的完整虎皮,把五岁不到的岑宋骇得够呛。
偏房生子却能登上家主之位,还把赵氏操持得这样兴盛,必定有着非同常人的狠劲。敢糊弄他亲妹妹,简直找死。
如果不是担心二哥应明竹,她是不想等在这里了。岑宋并不想把嫁人当作离开的唯一方式,但堂堂正正地离开,还要能继续以“应雪央”的名字活着,似乎只剩嫁人。
岑宋的母亲是最尊贵的皇后,皇帝的发妻。即便如此,也要在翊坤宫独自挨过那么多丈夫宠幸他人的夜晚,还要在三年一度的选秀中择人作为自己丈夫的妾侍。
而长兄岑渐允生为太子,自小处处留心,衣食皆要专人查验,功课繁重,东宫的置饰都色暗肃沉。
然这一切,都在十年前毁去了。太子未满二十岁就以身殉国,帝后遇刺,众多妃嫔自戕,皇室子女死的死俘的俘,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活下来了。
偌大的一个大宋朝,只剩一个什么风浪也翻不起的公主了。
应明琅承诺过会让她自择夫家,如今却这样明目张胆,再过段时间该要动手了。
那怎么办?要怎么办?
她撑着案桌,手指扣紧发白,门被敲响了。有人提着灯站在门口,恭敬道:“大小姐歇下了吗?”
应明琅看了她一眼,岑宋只觉疲累,指了下后院的方向示意他从那边离开。应声道:“姑姑请进,我还没睡下。”
凇月推门进来,把灯放在桌上,“怎的才点一盏,刚回来?”
“嗯。姑姑有什么要事吗?”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纸,“二少托人捎来的信。”岑宋连忙接过来展开,信很短,只有寥寥几行。问她是否安好,凇月是否安好,以及来年春天就会回京述职。
“二少报喜不报忧。臬司内鱼龙混杂并不安生,他一个人在那里行事处处为难。温杳还不能去帮他,你知道景况艰难。”
她捏着那张纸,低声道:“所以,姑姑想说什么?”
凇月道:“通州指挥使的长子想要求娶你。”
臬司虽然监察地方,面对指挥使尚且低一头。何况通州地富,原有的地方官家势庞大,谁去臬司任职,为难的就是谁。如果可以由指挥使从中斡旋,应明竹就有了缓和的余地。
那么,要有人保应明竹,就要让岑宋选择一个地位足够的夫家。
岑宋不说话了。凇月又说:“他愿意娶你作平妻。”
“姑姑,我再想想。”
“事不宜迟了,小姐。”
平南候府,谢照灵牵着儿子跨进门,迎面碰上魏岚,翻了个白眼就要绕开。魏岚赶忙拉住她,讨好地笑:“上哪去了,怎么不许府卫跟着?魏子琰你也不拉着你娘点。”
九岁大的孩子抬起头,露出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转头就进去了。
“少跟我这么笑,讨打!”谢照灵拍开他的手往里走,“谢二来过没有?我有要紧事找他。”
魏岚老实巴交:“来过,走了。想寻我喝酒的,一听我说气着你了,扭头就走。”
“算他有良心。”
谢照灵摆了下手,“懒得同你计较了,万才那一下真是要把我的屁股都摔扁。应家是不是有个姑娘叫应雪央?”
魏岚大惊失色,拉过她上下打量:“怎么了?摔哪了?伤着没有?!
她木着脸说:“重要的是后一句。”
“有。”魏岚不改关心之色,“摔屁股哪了?左半边右半边?要不要我找大夫?”
“魏少宁你够了!别碰我屁股!色胚!”
推搡打闹进了院子正堂,汾儿沏了茶,又按她吩咐取来了先前的一叠画像。
“上一次我相中这几个,他一个都没多看,说要个天仙,不要那些庸脂俗粉。我倒晓得这孩子是不想娶妻成家······”谢照灵摊开那一叠,望向他。“不过你们俩有那么点像,你以前还想退我的婚,爬城楼跟爹娘示威——”
“是,是是。”他极度谦卑地附和。“但是可以不提此等陈年旧事了吗?在下脸面尽失。”
谢照灵正色道:“我说真的。陛下一直想把公主赐婚给老二。我们家已经够招摇了。他再不娶妻,圣命难违。云枫浦应氏又与世隔绝,提亲这事,抬上议程吧。”
“应明琅人不错,行事可靠,又很好相与,他倒经常提起小妹,似乎喜欢得很。想必应小姐人也是好的。”魏岚一顿。“但,还是要问过浔初的意见。你问他会答应么?还是你能说服他?”
谢照灵皱眉思索了会儿,说:“明日就去。”
“诶,谢二,听说你长姐要为你挑个正妻?”
谢浔初从早上到现在,此类话已经听到不下十句,心里只剩烦闷。
“作甚?”
“不知是哪家美娇娘,要嫁进你们家受你这怨气?”张徴笑嘻嘻地凑上来,“我们几个你最大,居然还是最晚娶老婆的。”
“是,你最有成,正妻没有,妾室三位,这也好意思说。”
“到底谁啊?有风声没有?”
他摇了下头:“只知道不是京城内的。”
几人纷纷露出疑惑的表情。不是京城内的贵女,难道下地找个村姑啊?
谢浔初脸色还是差,“娶便娶,娶完正妻我就纳五百个妾。”
茶楼内吵闹得很,桌脚趴着一只小花狗,逮着一块点心啃。啃完也不安生,颠颠地顶开帘子跑出去了。
岑宋拉着温杳往楼梯上走,“你说通州指挥使如何?”
“不如何。我以前去过那里禀递密信,一个副官就拽得二五八万的,你可不要去那里受气。”他说。“姨姨姐,我想吃流沙糕和桂花酥。”
岑宋笑:“那先看有座没有,没有就买了你带回去吃。”
一条花狗从楼上窜下来,跑得奇快,一头撞上了温杳的腿。
温杳大叫一声痛呼:“痛痛痛痛痛!腿要折了!”
小狗也惨叫着摔了,呜呜叫着。岑宋一听头都疼了,一手扶人一手扶狗。“做什么这是?有那么重吗?”
“我…你自己试试??”
听见小狗叫,谢浔初看了下脚边,空空如也。“花卷呢?外面那狗叫听着像它。”
张徵站起来,“我看看去。”
岑宋握着狗爪,四目相对。花卷眨着无辜大眼,岑宋越看它越眼熟,但一时硬是想不出来是什么。张徵看见抱腿大叫的温杳,心知这小土狗又撞上人了,连忙走过来:“抱歉抱歉,这狗平日跑得停不住脚,两位受伤没有?”
她松了狗爪,“没事,公子要看好它啊。”
张徵把狗抱起来,岑宋还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盯着小狗发愣了一会儿,温杳嚎饿,她才拉着人走了。
抱着狗回去,谢浔初端着茶杯同旁人说了几句话,见他神情恍惚,道:“花卷给你下药了?”
张徵诚恳道:“人生第二春。”
“第一春是什么?”
“这很要紧吗?要紧的是对面雅间的姑娘美得跟天仙儿似的。方才我瞅见她握着花卷一只爪子,那模样可温柔了。”他娇羞极了。“我从未在京城见过此等绝色!”
谢浔初啜了口茶,好心建议:“那你去问人家许了夫家没有。”
“会不会太唐突了?”
“你也知道唐突。先把你府上三个打翻天的侍妾调和好再说,少惦记外面自由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