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宋斟了杯酥茶,把一叠糕点盘子推过去。温杳大快朵颐,吃得嘴边都沾渣。
“阿炡的下落有什么音讯吗?”
温杳点点头,“有。”
她眼睛一亮,问:“什么?”
他咽下嘴里的糕点,又喝了口茶,道:“大概是在方府。”
岑宋滞凝了一瞬,“哪个方?”
“工部尚书,方规砚的方。”
一双手攥紧了,捏得生疼,仍然压不住那股翻江倒海的憎恨和愤怒。她有些艰难地说:“为什么?”
温杳思索了会儿,解释道:“方家一子一女,嫡少爷方新时不学无术,所以方规砚当年收留了一批孩子,全部是流浪儿。我潜进去查了,岑炡正确在其中,很得器重。”
“他····身体好吗?有没有很瘦,性子开朗吗?”岑宋忍不住多问几句。”他如今叫什么名字?”
“陈炡。他还记得,兴许也记得你。方家待他不错,那位方小姐和他形同姐弟,相处融洽。岑炡倒也是个活泛的性子,同府中上下都很好,”温杳一顿。“只是,方规砚有意收他为义子。”
她觉得可笑,“阿炡不知道皇极观的真相。”
当年皇极观坍塌一案,其中方规砚动了手脚,选用不足以作梁柱的劣质木材,又恰巧逢上暴雨,那些建材支撑不起才会如此彻底地倒塌,如果不是因为方规砚贪了那笔银子,事态不会发展到那样恶劣的境况。
“那么,他若认贼作父,你待如何?”
岑宋往后一靠,摆摆手,“再议。眼下是婚事要紧。”
温杳低头默然吃糕点,鼓着腮帮子,抬头眼睛都红彤彤的:“姎姎姐,他们待你不好可怎么办?”
那神色仿佛是她要去赴死,岑宋无奈又好笑。“并不能怎么办,世上那么多人,哪有样样称心如意的。”
她的人生前六年,已经过完了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没死已是万幸,不能再奢求什么。那晚她从皇宫中被岑渐允急忙带走,只能说明当时帝后无力回天,宫卫尸体遍横,血流成河。她一遍一遍地央求岑渐允一起离开,最后也没能留下。
什么都没有留下。
夜里回到云枫浦,应明琅并不在,岑宋照例是胡乱跑,看门狗胡乱追。祠堂灯火通明,她慢下步子,探头去看。
新妇进门要在祠堂坐到戌时,赵玉祯安静地坐在那里,手上拿着书本,天气闷热,侍女也没有打扇,同样静静地侍候在一旁。
岑宋只道此人可怜,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也挺可怜。路过正堂,早早候在那里的凇月看见她回来,开口道:“今日,提刑按察使的谢大小姐,平南候夫人,来替谢二公子议亲。”
岑宋顿住脚步,疑道:“替谁?”
“谢二公子,谢浔初。”
她登时睁大了眼睛。谢浔初,不就是当初负着伤来地牢里揪问她的人?!
“你。”岑宋可怜地结巴了。“你没答允吧?”
凇月摇头,又说:“大少答允了。”
宛若晴天霹雳,岑宋摁了下心口,难以质信:“为什么?”
“平南候势盛,谢氏长子在职禁军,次子大概也会在京谋个一官半职,不是指挥使能够抗衡的。”
说白了就是换个更强势的靠山,应明琅实在是拿她换了一手好牌。谢家如今风头大盛,谢二不知是多少人家做梦都想搭上的女婿。
岑宋原想嫁去通州好歹能见应明竹,温杳也不至于两头奔波,结果还是在京城,也就城内外之别。何况谢家什么景况她一无所知,再万一,谢浔初认出她来,那更死无全尸了。
凇月又提醒她:“婚期定在下月十五,这些日子便不再出门了,大小姐,这与夫人还在的时候不同的。”
岑宋觉得真是活得够够的了。
女子出嫁便是一去不回头,何况谢氏如此强盛,内宅争斗想必十分激烈,岑宋连宫廷内斗都没见过,遑论这些。
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谢府。
“聘礼要符合规制,正妻用大红锦绸,内外的幔帐准备好。二少人呢?叫他过来勾聘账。”
谢浔初被塞上一支朱笔,谢夫人将册子推过去,“你看要怎么下吧。”
他啧了声,漫不经心道:“我哪知道怎么选。”
“你娶妻,你上点心!应小姐是正儿八经的好姑娘。应家的掌上明珠,怠慢了当心为母揍你!”
谢浔初差点摔笔,“你也知道是我娶啊!我不想娶!”
谢夫人抓着他的手摁到账册上,“选!快些把你未来妻子的礼给下了!”
他翻开那些礼物账册,存了气人的心思,勾了数件兵器才去勾金银珠宝,选的也是钗子宝石一些锋利的,权当他这只刺猬的刺了。
“描金镂玉如意钗一对——”
“东海血晶石十枚——”
聘礼一抬一抬地送进来。礼单长长一条,箱子在院子里都快要放不下了。
岑宋坐在后院听,头都大了。
哪有聘礼送宝剑的?这是在向她示威吧?敲打她叫她安分守己吗?
贴身侍女青儿看完礼单纳闷地走进来,“小姐,这送的好多钗子,还有未打磨的宝石,金银珠玉只占了百抬,还有四盒······宝剑。”
岑宋攥着手帕,忍无可忍:“实在不怪我怕死,他们送剑是什么意思?一介武夫所以用剑威吓人么?”
青儿老实巴交道:“不好说。但凇月姑姑说候夫人在议亲的时候笑眯眯的。”
笑什么?笑终于有人去挨罪受了?不不,万万不行,岑宋联想到当初下嫁的姑母,据说才嫁过去就在身怀六甲的时候被气得吐血。不!
岑宋魂飞天外,外面的聘礼终于抬完了。凇月走进来,“绣娘已赶制好了喜服嫁衣,陪嫁也备好了。夫人曾整拾过给您的嫁妆,要看看吗?”
她麻木地点了下头,丫环忙取来了册子,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全部是应中兰亲手写的。土地田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籍药方,能给的她全部给了,分量竟然丝毫不输赵玉祯。
应中兰待她如亲子侄。五年相伴,岑宋将她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却没能治好她。
岑宋翻阅完账册,不想说话了。凇月便劝道:“谢府向来没有姬妾,只要能生下一儿半女,今后的日子就不难过。”
“姑姑不用开解我了,我知道的。嫁入谢家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会逃的。”
凇月一顿,“并不是怕你逃。大小姐,奴婢只望你珍重。”
珍重,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再真心实意要她珍重了。先前关心爱护她的,死得都差不多了。
八月十五,岑宋登上那顶繁复精致的花轿,轿夫抬起轿身,她听见外面的锣鼓声,眼前的红色晃得眼睛难受,索性闭眼靠着。
谢府处于京中最繁盛富贵的一处,大门前肃穆庄严。跨火盆都有数个嬷嬷扶她,岑宋没什么知觉地接过一半红绸,才想起来对面是新郎官。
碍于那片盖头,什么也看不见,岑宋光觉肚子空空,饿得有点发慌。
谢浔初索然无味,觉得这姑娘长得挺高,身形这么细,难道娘家不给饭吗?
拜完堂进去,岑宋见屋里没人了,四下看,房里摆着一应吉祥物什,喜烛静静烧着。
没有食物。
岑宋自小身体虚弱,不用早膳容易头晕亏血,甚至昏过去。她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感觉是快饿昏了,干脆摘了盖头站起来,绕到屋子后面搜寻能吃的东西。
屋里没有,岑宋推开窗,有了。
窗前有一株梅子树,颗颗饱熟,但有些远。岑宋于是踩上窗框半跪着伸手去够,还没够着就整个人摔出屋外,狼狈地趴地上了。
“你在做什么?”
岑宋抬头,脸都苍白了。正着喜服的谢浔初已经走到她面前,神色存疑地伸手拉她起来,见她不答还脸色惨白,结合这棵树,道:“饿了?”
想必谢浔初完全不记得了。岑宋小心翼翼顺着他的手起身,一边拍灰一边点点头。“饿。”
谢浔初这下更笃定应家不给她饭吃了。天色如此昏暗,脸都看不大清了还能看出惨白,实在可怜。他说:“你先进去,我拿一点来给你。”
岑宋深受震撼,“这不合规矩吧······”
谢浔初挑眉:“那你饿死?”
岑宋诚恳道:“请务必快去快回,无以为谢,肝脑涂地!”
他转身离开,岑宋翻回屋内,有气无力地趴在窗头,头昏眼花地等。
“你干嘛去?拿的什么?”
谢浔初拎着一个小食盒,里头装了几种甜食。他面无表情地回头,“救人。”
张徵狐疑:“拿食盒救人?救什么,饿死鬼吗?”
“对,别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