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宋根本没机会再多看会儿岑炡就被谢浔初拉去厅内了。谢夫人抱着孩子,笑呵呵地说,“那当然,雪影自是俏丽,孩子长大肯定好看。”
有人羡慕地说:“你家二媳妇是头等漂亮,看得叫人真眼红。这么好看的,也就听说是那个秦皇后了。
岑宋听得很清楚,并且听出一身冷汗,孩子不得像娘吗!她和先皇后的确有几分像,可这如果是见过先皇后的旧臣,也并不能一眼就认出来,这些诰命夫人倒是还回忆上先皇后的貌美了。
谢浔初凉飕飕道:“那个陈炡,有这么俊俏讨喜?你方才看得都挪不开眼。”
岑宋:“?”
她迟疑道:“是挺讨喜的,那我能去找他说几句话吗?”
谢浔初:“???”他气到内伤:“不行!你看他眼珠都要跟着你跑了,你还去!”
岑宋心道,我是他姐,他能不跟着我跑吗?
她面不改色道:“好吧。那不去了。你好小气,说几句话怎么了?”
“我是很小气,所以烦请你包容一下我的小心眼。”他面无表情地紧攥住岑宋的衣袖。“不许走。”
岑宋:什么毛病 。
方折雨同在人群笑聊,岑炡走过去,恰好撞到调整完心情回来的魏子琰,扶了下小孩。复又大步朝方折雨去,不经意似的落下个小小的锦囊。岑宋低头理裙摆,把锦囊一脚勾进桌下,抬手摆弄耳上的玉坠,哎呀一声,“坠子掉了。”蹲下去把玉坠和锦囊通通捡了。
目睹一切的魏子琰:“······”
他麻木地转头,“娘!——”
谢照灵并不知道儿子经历了怎样的一场心理斗争,反正魏子琰今年都十岁了,也不知道怎么还那么爱撒娇。
岑炡留了字条,约她明日东城街的茶馆见。岑宋把纸条丢进灯盏内烧掉,不动声色地掀被子上榻,“你在看什么?”
谢浔初木然,“秦陵地史。”
想来武道院是不教人文地史的,苦了谢浔初,要补习那么一大本。
“这个简单。你不要看了,我给你讲更容易懂。”岑宋爬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秦陵地史分三段,当故事听就很快了。”
谢浔初放下书,自然地伸手把她抱过去。“你上哪知道这么多的?”
岑宋说:“忘了,听睡前故事的时候吧。”
谢浔初把她抱到床里侧,诧异道:“你为什么老是睡外边,翻下去怎么办?”
——惯例向来是妻子睡在外侧,方便下床服侍丈夫,但谢浔初每日都要把她挪到内侧。一是他起得早,二是他习惯背对外侧,然后抱着她睡,三是岑宋睡相差,会半夜翻下床。
刚成亲头几日岑宋睡得板正极了,说不好听点像具尸体。但最近几日开始展现各种各样的睡相。谢浔初半夜梦见大石压胸,醒来发现岑宋一只手臂压在面前,或者半夜听见咚的一声响,手一摸床就空了。
岑宋说:“不知道。”
其实是因为这样下床快,要是温杳夜里有急事,她就可以不惊动谢浔初。
她捡起那本秦陵地史翻了几下,又放下了。“这么说吧,秦陵的民俗非常多,曾经有一村的跋鞴人来过,虽然不久就迁走了,但影响颇深。跋鞴人你知道的,他们有一支狼骑兵,相当厉害,那一村人的领头就是一名狼骑兵。名字好像叫梵泠,是个勇猛英武的人。”
“我听祖父说过。梵泠很厉害,他原先是跋鞴的首领,三天就打下了乌松河对岸的部族。不过,他为什么去秦陵?”
岑宋想了想说:“兴许是内斗吧。他们在秦陵生活了十五年,后来梵泠不知道死了还是离开了,总之销声匿迹。但在秦陵的风土人情方面留下了不小的影响,像他们的雪顿节、望果节,同时也是秦陵人的节日。”
他说:“秦陵多年饥荒,何解?”
岑宋翻开地图,笑着指向一处,“修庙可解。”
谢浔初看她指的地方,问:“填河?”
“不,修坝,然后立庙,派专人看守。”
他安静看着那,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我懂了!这样可以守水疏水,又不至于发洪。”
言罢,高兴地搂住她大亲一口,“你怎么那么聪明!”
岑宋摆手,“谦虚谦虚。”
闹了这么一会儿,谢浔初叹了口气。“其实,在秦陵,我有一件悔事。”
岑宋竖起耳朵:“什么?”
他看向窗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神情:“将近十年前,叔叔在京城据守,保护城中无辜的百姓,同时······他在找太子。皇城虽然覆灭了,他仍然相信太子可以改变这一切。当时我不懂,我曾以为所有的皇族都是三皇子那类纨绔货色,在那之后,有人给了叔叔荼留古道的假消息,将他骗去那里,被叛军害死了。”
“······然后,我听说那个持修皇极观的五公主就囚在秦陵地牢,我去质问她,还打了她一耳光。”
岑宋:“?”
他像是非常懊恼:“她当时才几岁,七岁?瘦瘦小小的,那铁枷都不合她的手脚。我以为她会知道一点东西,但之后我去多方探听才知道,她与叛军没有任何关系,甚至皇极观的坍塌也不是她的错。我很后悔,想去为她请郎中,但她死了。”
岑宋目瞪口呆。“······”
他居然就这么告诉她,他叔叔有保皇党的倾向了。这是诛九族的死罪,当初顽固的保皇党忠臣基本被诛杀光了,皇帝池宪玉不是个仁慈的人,反还生性多疑,但凡可能威胁到大周的任何一种事物,通通要追究到底。
“她······死了啊?”
“是啊,投在河里,捞上来已经面目全非了。”
岑宋没说话,丢他一个人怅然。
五公主不仅没死,还躺在你旁边。那一耳光,早让她拳打脚踢地还回来了。
“倒也还好。”她淡淡地说:“早死了很轻松,重投个胎便好了。要是活到现在,说不得有多提心吊胆,如覆薄冰。”
“不,”谢浔初却说:“姎姎。人死了,这世上的一切喜怒哀乐,通通不曾体会过,就什么也没有了。太灰太旧了,所以更应该去晒晒太阳。”
岑宋抬眼瞥他,他把人从被子里提起来,恨铁不成钢,“那么悲观做什么?要把你跟棉被一起拿去挂着晒晒晾晾才是。”
“啊——好冷!让我捂被子!”
次日早晨,岑宋鬼鬼祟祟地从偏门离开,连马车都没叫一个,戴着个帷帽就朝东城街走。地方不太远,走了一刻钟就到了。
茶馆门前挂有一面不大显眼的黑锦。锦面一幅绣的白鹿。岑宋边摘帷帽边看,大概是那个“白鹿台”所辖的茶馆了。
进门,招呼客人的是个年轻姑娘,她十分热情地追着岑宋,“姑娘喝点什么?我们有昨天刚进的新鲜雪芽,还有纯正的南柑普洱——”
岑宋忙摆手,“不必了,我来找人。”
那姑娘也不减热情。“好嘞,这边上楼,您请。”
她上了二楼,临窗的一个雅间半掩的门推开了,岑炡探出头,小声招呼:“五姐——”
岑宋又想哭又想笑,迈步走进去合上门。岑炡扑地抱她,个子已经高过她那么多,委屈地说:“姐,我想死你了,我还以为你们都······”
听到这里她已经掉了眼泪,用力抱着岑炡拍拍他,“不会了,从今往后都不必害怕,五姐会守好你的,不会再让你被别人丢掉了。”
岑炡松开她,“姐,你在谢家过得好吗?我去打听过,他们说你和谢浔初素不相识,他对你好吗?”
“很好。谢家人对我很好,不必忧心。倒是你,有些事情,姐姐不得不和你说,你要认真听。”她说。“方家并不是如今表面的风平浪静,方规砚不清白。”
岑炡一愣。
她的眼泪都没有擦掉,薄雾中透出一种恨意,“皇极观当初会塌,是他从中作梗,换成劣质建材。”
“可他······”他艰难道:“他对我们都很好······”
岑宋说:“可他如果知道你是七皇子,会在意往日的情分,留你性命吗?”
——不可能。
岑炡不说话了。
“活到如今已经不容易了。但仇不能忘,你知道父母亲都是怎么死的,更不要忘记是哪些人害死的。”
岑宋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不能相信,不能接受。我不逼你,岑炡。我只要我手刃他的那日你不插手,否则姐姐也不能放过你。”
岑炡难以质信:“你难道还有余力去报仇吗?我只有你了,姐,如果你没有成功呢?我怎么办?”
她说:“没有余力也要去,哪怕是飞蛾扑火。你对方氏有情义,这是应该。但方规砚是绝不可以的,再不济我死了,你也要自己活下去。”
岑炡被她的话震住,良久,才低头下去,小声回答:“我知道的。”
“我要离开京城了。你自己留在这里,如果有了性命之危,可以去赵氏商号,叫他们带你去见赵程商。但必须是性命之危,否则不要让他们帮你。”
岑宋伸手摸摸他的脸颊,“这么多年没见,说说你以前的事吧。”
岑炡却皱了下眉。“没什么可说的,都不是好事。”
她一直看着岑炡,安静地示意他全部交代。岑炡有点怵岑宋,犹豫半天,说:“我曾经在秦陵采珠。当时他们将我丢进了东海里。我以为我会溺死,但沿途经过了方家的采珠船,折雨姐发现了我,命人捞我上去。”
被捞上去以后,岑炡一直在船上,跟随船上的采珠人学凫水采珠。不到八岁就能随队采珠,招有心人惦记。想将他在水下刺死,但他逃了,恰巧那一次采得的珠最多,于是被方规砚身边的侍从看中,带回了京城本家。
岑炡听他讲完,不知道在想什么,冷静地点点头,“这样啊。阿炡,你对姐姐还是不够诚实。”
岑炡愣住了,“什么?”
“海上的采珠船最忌自相残杀之事,那艘船能让嫡小姐坐,船上都会是资历老练的采珠人,不说采珠的能力不会弱,即便要杀你,也不会是刺死,只能是掐死。”她倒了杯茶,倒也不喝,将茶杯握在手里轻轻摩挲,“你自小会凫水,采珠多我相信,可不会是最多。你以为我没有见识过,但一艘如此成熟的采珠船,最多的珍珠,少说也有两斛。我想,是你杀人夺珠吧。”
“……”
见岑炡不说话,她喝了口茶,淡淡道:“是吧,岑炡。连信都不愿意信我了吗?你过得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