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双以为摄政会送支蓉回府,可摄政竟与他同一车马,主张要送他回大勇寺。
这是有话要问了。
“足下方才太不顾及圣体安危。”
果然。
皎双知摄政真正要过问的,是他缘何出现在传喜园,可摄政拐弯抹角,他便也迂回婉转,急着解释反倒招人怀疑。
“我十四岁随摄政来舍离城路上,于六结河救落水老翁,当时摄政也说了同样的话。”
“看来足下并未放在心上。”
摄政面有厉色,当然不是真的在乎法王之全生,是法王之全生关系到政局稳定,政局稳定,摄政才能安居摄政,此掌权者之所以终年也。
“足下想见我,派人到摄政府传话便是,何须亲赴传喜园这种腌臜地方?”
皎双说:“庵答藏在府上,我怕待久了,让他误会我与摄政有嫌隙,摄政是有意怠慢于我。再者,听说传喜园失火,摄政又在场,我若不去,恐有心之人借题发挥,污摄政之清白,借机挑起两派纷争。方才救火的是摄政府护卫队,无寂派当不会再生事端。”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摄政如此关心他之安危,他也当如此关心摄政之清誉,随后话锋一转说:“庵答藏要派僧团到舍离城学经,我想乘此机缘,向中原、乌金、竹域、骠国等发出邀帖,让法喜充满十方国土。摄政意下如何?”
这事,确是大事,可以增强与各国的联络,尤其是中原,以便日后可借势牵制达汗国。
摄政继承了其父之志,也是很喜欢交朋友的,但他骄矜惯了,对投其所好的主意也从不流露喜色。
“容我斟酌再议。”莲镶则暗中观察年轻的法王,近来他精神了不少,变得热衷于政事,这有点偏离为他铺设的法座之路,“足下年纪尚轻,应专心禅修,切勿让尘劳耽误梵行。”
“摄政说的是。”
“足下认得那女子?”
“认得。”皎双大大方方说,“她不就是大勇寺那位?还真是个大勇士啊,摄政今日也叫我意外,怎能容她如此质问?”
他反守为攻,竟把摄政问住了。
莲镶则并不在乎解答法王之所疑,可他在乎无法解答自己之所虑。
方才她一步步逼问,他是可以命护卫将她拦下的,但他没有那么做。
当时他在想些什么?
想她闯入死地时,立在库房门前向他凛然转身,对他清绝一笑,用赴死宣告他的败北。
她像一根刺,扎进他对生命的漠视里。
她像一泓温泉,在权力的火海里奔流。
他未生恻隐,他只是记住了她当时的模样,眉青青,目清清,貌擎擎,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她对他说,我有你没有的东西,我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事情。
她说,她是蝼蚁,却愿背负火海、危楼和死亡。她是人,是灰烬,是去来无踪影。
他见过悲壮,见过以卵击石和飞蛾扑火,可是没见过火光中飞扬的潇洒发辫。
他见过耸立,见过绝处逢生和改天换地,可是没见过微雨新晴的娟娟威仪。
他贱呼她小婢,可他知道她不是一般女子。
他是能容人的,他容得还少吗?他容下了欺凌过他的贵族,容下了对“有派”赶尽杀绝的“无派”,容下了沾染人间烟火的法王,自然也容得下一个那样的女儿郎,如有必要。
正如,诛杀衣茉是出于必要,他要以衣茉之死作震慑之用,让那些爬上他床榻的女人知道,背弃他只有死路一条。
能容与不容皆是手段,能断与不断皆为时局。
既然那女儿郎入了蓉儿的眼,为讨蓉儿欢心,他不仅能容她,而且想用她。
支玉再三阻挠婚事,可只要蓉儿铁了心要嫁他,任支玉再怎么反对也于事无补。他需要那女儿郎帮他稳住蓉儿。
可那女儿郎,实在不是易操控之人,偏偏又是她这样的人,才吸引得了蓉儿。
蓉儿已十六,嫁人便是这两年的事,他得设法与那女儿郎修好。
思及此,莲镶则警惕的目光再次落向那佛爷,别有深意回话,“足下拼了命救出来的人,我总不能转头就加以施威呵斥,想说什么随她说去,不过一市井小妇,难道我还怕她。”
皎双面不改色听着,并不为那“市井小妇”之毁风而动怒,因着他心里随之吹起了心动的誉风,他的姑娘果然明察秋毫、高瞻远瞩、能障恶道,不然他真不知该怎么绕开那句“拼了命救出来的人”。
佛爷一笑置之,顺着他姑娘的戏道应对,“我不悔拼命,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摄政能信吗?”八都虽是不情愿,但还是由着张行愿挽住他的胳膊行走于大道之上,“阿兄能谅解吗?”
“你阿兄你完全不必担心。”张行愿言之凿凿说:“温柔的人什么都能包容,包容的人什么都能想通,我做什么都是为他,当然也是为我自己,你不必有道德负担,我不是真的移情。”
快到鲍子巷了,认得八都和茶摊的,都是恋情的有效证人。
然此处不比现代,如此这般实是孟浪之举、浊清扬污、公德有亏。
加之两人交头接耳、低语连连、神神秘秘,一路无视朗朗乾坤和众目睽睽,无异乎男豺女豹街头宣/淫了。
张行愿神色凝重但胸有成竹说,“摄政多疑,你我还需要培养些时日。你最近要多跑传喜园,人前要保证演出尺度,人后要多观察学习,学学什么是恩爱深重。”
“还用学吗?你和阿兄已经为我现身说法。”八都留意到她摆动的另一只手有伤,“先生的手……”
张行愿便将摄政滥用私刑一事粗略交代,随后弯腰拍了拍他膝上的尘埃,“八都,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真为我跪蓉儿了?”
“阿兄于我有恩,阿兄心上之人,我定舍命相救。”
张行愿忍不住伸手摸摸他脑袋瓜,惹得八都一阵不悦,“我不是乳臭小子。”
“你不是,你是我阿弟行不行?”
八都飞快地瞅了她一眼,八尺男儿竟又害羞,“你分明是我阿嫂。”
张行愿撇撇嘴,“阿嫂不好听啊,阿姐多好听,但你在人前还是得喊我‘先生’,人们会以为我们相敬如宾。”
但她不能白白让八都领受这屈辱的使命,作为补偿,她得设法送他一个茶馆,这事得凭她自己办成才有诚意,绝不能用皎双的银子。
她会做到的,茶馆还没落成,茶馆的名字她就预先想好了,叫振兴号。
茶摊有大院居民帮忙料理,张行愿急着把八都赶进庖屋,来不及喝上一口茶,她挂心阿弟伤情。
八都习武,皎双给他备了不少专治铁打、损伤、刀伤的外敷药,什么五黄散、玉真散、雪山金创散,对这个阿弟,佛爷是特别上心的,而她更上心,八都今日这样闯入西楼,让她深受感动,知这家伙面冷心热。
替八都敷好了药,张行愿瞧他别着脸不肯看她,知他又闹别扭了。
“怎么,觉得我给你上药,这件事很脏?”
“没有。”
“那川之翎给喜儿上药,你还觉得脏吗?”
“不觉得,但我的不觉得让我觉得自己脏了。”
这阿弟,实在是个老古董,“阿姐给阿弟上药,这不很正常?”
“但阿兄给阿妹上药就不行,更何况川之翎还不是喜儿阿兄。”
行,这是要跟她掰扯人物关系了。
张行愿面带笑意说:“那你阿兄给我上药,你觉得行不行?”
八都沉吟半天,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你阿兄可以给我上药,川之翎就可以给喜儿上药。”
“当然不行。”
“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先生与阿兄已有夫妻之实,但喜儿和川之翎只能算患难之交。患难之交做这种事,就是玷污患难之交。”
张行愿没来由地心虚,“你怎么知道我与你阿兄有夫妻之实?”
那阿弟有理有据说:“煮茶那晚他随先生回阁楼,先生并未阻止,而且他知道先生阁楼布局,显然是那晚之前就在先生的阁楼里呆过。”
这个阿弟,张行愿是不服不行。他并不是空有孤勇,他思维敏捷,通权达变。
张行愿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问他:“你阿兄身份特殊,不能常在我身边,哪天我要是受重伤了,你会管我吗?”
“要管,我会让小一朵给你上药,我决不冒犯兄嫂。”
“那如果情况危急,我命悬一线,身边只有你,你也要固守雷池?我从前听过一个故事,有一种忠犬叫藏獒,一生只认一个主人,那主人有心脏病,有一回在路上忽而病发晕倒,经过的人想过去瞧瞧,藏獒死守主人,不许任何人靠近,白白耽误了抢救的黄金时间,那主人就这么病亡了。我说你是我阿弟,你亲近我接触我,都是人之常情。你不是外人,八都,这点你记好了。”
八都很认真地思索一番,郑重地点了下头,“我但愿不要再有那种情况,我不愿先生再入死局。”
张行愿知道了,这个阿弟其实是很认可她,很喜欢她的,他只是不会表达。
她喜悦一笑,笑得眉眼都弯了,放下药瓶摸了摸那脑袋瓜,那阿弟还是那句,“我不是乳臭小子。”
“小小子!”张行愿腻呼呼喊他,他好像接受不来,但没不高兴,紧绷着脸跑出去了,不一会儿提了一壶莓子茶进来,斟一杯恭恭敬敬地递给她。
这是……给长辈献茶?
这是认她了?
他脸皮薄,她不敢多问,怕他一尴尬就闹别扭,一闹别扭就不认她。
张行愿想吃红豆糕,他又跑去茶摊带回来两份,一言不发但是鞍前马后,有弟若此,夫复何求。
张行愿边吃边喝,静虑片刻后交给八都新的任务,“帮我找一个这样的地方,离奢摩宫越近越好,离繁华处越远越好,邻里间鸡犬之声相闻,但老死不相往来。”
“檀那大院就是。”
很好,张行愿有了主意,“我想在这附近置办个宅子,能与阿弟为邻则好上加好。”
那阿弟刷一下又红了脸,因着她一句“阿弟”叫得自然又亲切。
他告诉她,“隔壁以前住着个寡妇,后来寡妇嫁了新夫,小宅就空下来了,位置虽符合先生要求,但地方真的很小。”
小就小,小才配得上她的卑微身份,这年代,写话本可不是什么体面工作,这么说吧,按三教九流排位,话本先生还要排在娼妓之后。太叔喊她话本先生实是抬举了,若摄政喊之便是讥讽。再多说一句吧,在摄政府当个卖身小婢反倒是个体面活儿,在外就是摄政府的人,人人都要敬畏三分。
她嘱咐八都,这宅子名义上是他为她置办的,所以越简陋寒酸越符合他们的人设。
小宅就小宅,更容易温馨。
回到阁楼,张行愿在枕头底下发现了皎双留下的字条,寥寥二字。
[无常]
确是无常,摄政指不定什么时候又突击检查,这回没有搜园,下回就不好说了,好在,她每去大院,都捎带了皎双的钱袋,话本的二稿也藏在了大院的庖屋里,这阁楼如今留下的蛛丝马迹,便是皎双的衣袍和她给他准备的夜壶,若被发现,就说是八都的。
风头正劲,她和皎双是暂时不得相见了。
这便是他说的无常。如今摄政,不知会不会连大院也盯着。
孤寂一夜,张行愿睡得不太踏实,梦里她回到了剧组酒店,终究还是向制片方和导演组妥协,战战兢兢出扉页。
她委屈到哭着给家人打电话,第二天她爸妈就飞到了宁波剧组,在剧组酒店的前台等她。
她高高兴兴坐电梯下楼,一想到马上能见到爸妈就激动得不行,但脑袋里突然冒出个声音——“皎双怎么办?”
她一犹豫,刚打开的电梯门便又关上了,爸妈的身影一晃眼就消失,她惊出了一身冷汗,从阁楼里醒来。
她是回到了现代又穿回来,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个梦也太不像梦了。
而这阁楼又真实得不真实。
如果方才,她在梦里否定了皎双,会不会就穿回去了?
从前的她流落在异乡,现在的她把异乡作故乡。
她还是想回去的,只是生出了诸多留恋和不舍,让回去这件事变得不那么着急了。
晴日又至,画眉停窗,像是为提醒她煮茶围读之后与皎双牵手归来的幸福光景,只是不知这画眉是故人还是新客。
张行愿赶紧洗洗重新振作,听说太叔病了,她随便吃了点糌粑便前往探视。
昨日那场火确实蹊跷,她得向太叔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