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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本先生的戏班子(六)

    太叔是商人,算不上特别富裕,在舍离国算是中产阶级吧,与贵族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而他又是个无寂派,在舍离城是不受待见的。可他铁了心要做有寂派的钉子户在此生根落叶,让无寂派在国都始终保有一席之地。

    无寂派的出家人和瑜伽士入城,多由太叔接待,太叔和他的传喜园,像个什么驻京办。

    此之瑜伽,非彼唐代玄奘大师之瑜伽,玄奘之瑜伽行派是显教体系,法身清净,没那些明妃双修之事。

    而无寂派之瑜伽,则是密法修行,既是密法,自然是不可说了。反正你不知我不知,只知他们行密法,可出家可在世,但必须身怀密钥,所以又与太叔的在家居士身份不同,居士修习的是“无派”之显法,你可知我可知,翻开经书就没有秘密。

    张行愿在宅邸门前等不多久,家丁便来报——老爷不见,先生请回吧。

    张行愿隔天又去,还是“先生请回”,这怎么行,她还有事,还有戏,太叔不配合,这戏班子就搭不起来。

    张行愿拦下家丁,“有劳传话,告诉他戏不对,传喜园是他的心血,他不应该在大火之后缠绵病榻,应该缠绵库房才对,这才符合人的痴心。”

    不一会儿家丁又来,“先生,老爷没听明白,要你多说些。”

    什么新闻典故,张行愿信手拈来,“从前有个老人啊,把黄金埋在内院墙角下,后来病重,没来得及告诉长子一声就蹬腿归西了,老人心里放不下那些黄金啊,于是转世当了一条大黄狗回到家里去,天天就呆在那内院墙角下,哪哪也不去,吃喝拉撒都在那墙角。

    主人气不过,对那大黄狗又打又骂,有天,一僧人托钵化缘经过,听见了狗吠声和打骂声,那长子是个善心的,愿意布施,请僧人入宅。那僧人一瞧见那大黄狗就劝,‘儿子不能打老子啊,你父亲是想替你守住黄金’。主人挖开墙角找到了黄金才信,那大黄狗真是他父亲。你把这故事说予你家老爷听,我回传喜园了。”

    太叔不是固执之人,本以为话说到这里,他会积极调整戏路,可翌日他还是缺席传喜园,张行愿只得厚着脸皮再去找人,这回家丁倒是换了台词,再不是那句“先生请回”,可话一出口吓出张行愿一身冷汗。

    “先生快走,老爷被拿去摄政府问话了。”

    莲镶则!

    张行愿右手紧攥着左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家丁回话:“今晨,老爷正要回传喜园,摄政府就来人了,老爷猜想先生不见老爷回园定会再来,要我转告先生几句话。”

    “请说。”

    “老爷要先生到翠庄茶号找杰错掌柜,他会安排你去西南。”

    张行愿不敢置信,“太叔要我走?”

    “老爷担心先生安危,要先生先走一步。”

    先走一步?

    看吧,这摄政弄人总不爱一刀了事,他的反复无常连钉子户都萌生退意。

    还是那场火后劲太大,让太叔惴惴不安?

    张行愿凝重回话,“我不走,等太叔回来了,麻烦转告他我就在传喜园等他平安的消息。”

    如果今日等不到,明日她便去什么翠庄茶号,问那什么杰错掌柜,看有没有法子联络无寂派把人捞出来,实在不行,她还能去大勇寺找法王设法营救。

    回传喜园一路,张行愿的心情慢慢平复,料想太叔应当无性命之忧,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的教派纠纷,莲镶则绝不会挑动干戈。

    她还算沉得住气,经书能看得进去,提笔也能写得进去,只是无心再去茶摊喝茶,八都来过一趟,带着莓子茶和糕点来了,与她约好了时间,明日要接她去茶摊,因为大勇寺今儿来了俩僧人,提着两个大银壶接走了所有的莓子茶。

    张行愿一听就警醒,“大勇寺的?”

    “对,大勇寺。”八都接着说:“莓子茶我做得少,装不满那俩大壶,我只能再去做。他们说以后每日未时,都会有大勇寺的僧人前来接茶,要我提前备好,他们付了一旬的定金。”

    莓子茶卖得不如莓子奶茶,八都才做得少,只有她爱喝。大勇寺的僧人忽而来买茶,买的却不是当地人爱喝的奶茶,他用这样的方式向她传递思念。

    而她能为他做什么?只能等吗?她可不是什么等王子来救的灰姑娘,她很快就有了主意。

    翌日一早起来,便听说太叔回来了,只是没在值事房,痴痴呆呆地蹲守库房,谁劝都不听。

    张行愿松口气,能毫发无损回来就好,她赶紧到库房去,与太叔盘膝坐于地,以静默致哀,颇有一种生死两茫茫的怅然。

    大火在墙体上留下了灰一片黑一片,像妆后的眼泪,屋梁和房柱毁半截立半截,像战后的断臂,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唯一的灾区并无扩散,无祸及他处,是天怜传喜园。

    出钱的人好些天没露脸,谁也不敢张罗修缮之事,但大家伙儿还算重情重义,钱没法出,力气还是要出的,至少把灾区清理干净了。

    余下熏黑的匮匮匣匣箱箱箧箧,即便有损毁,也被整齐码放于地面,只等它们的主人来吊唁。

    传喜园人人皆知这些行头与戏具对太叔意义非凡,是他拼搏半生的战袍与战斧,如今却被焚于硝烟。

    张行愿轻声问:“摄政何故带走你?是为那场火?”

    太叔轻叹一声,说:“他问我与你是什么关系,何故你为我可以连命都不要。”

    “那你怎么说?”

    “实话实说,说你是我认来的便宜侄儿。他没问那场火,主要是问起你。”

    这倒是没想到,“问我什么了?”

    “问你过去的行迹,我如实说了。”

    那摄政当知道她在羌仓当过杂役,说不定以此咬准皎双与她在大勇寺碰面前就认识。

    行吧,知道就知道,她能自圆其说。

    “还有问别的吗?”

    “你的事就这么些,他想知道更多我也说不出更多了,总不能胡乱编排。”

    张行愿接着问:“摄政有为难你吗?”

    “没有,问完就让我回去了,我知道你在等我消息,可我不好派人来传话,以免那边误会,以为你我之间有什么阴谋,就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我今日会来,演你说的大黄狗。”

    张行愿噗嗤笑出声,太叔能有开玩笑的心情,说明他的状况和状态都不算太遭,当下便轻松了不少,又问:“那日的情况又是如何?在我来之前,摄政与太叔说过什么?”

    一提起大火当天,太叔的笑意便没入烦忧,“那日他以死要挟,说我窝藏细作,要我交出《空花万行》,然后你就来了。”

    “太叔怀疑我吗?”

    太叔并未看她,只盯着那火后残立的半柱说:“你来传喜园之后,日日只是潜心创作,再后来也不过是跑跑茶摊,对别事漠不关心,要说你是细作,我是真不信,又或是你隐匿得太深,连我都被你瞒住了。但不论你是不是,我都不能让你任人鱼肉,那些审讯的手段我是清楚的,你若是清白之人,岂能任摄政凌虐,你若是摄政口中的细作,那便是无寂派的功臣,我更要保住你。”

    张行愿有点难以启齿,但迟疑了下还是鼓足勇气问:“太叔是怎么保住我的,用一场火?”

    太叔有些难过地看向那一处被用心整理的残箱余匣,“除此之外,没别的法子可以把摄政请出传喜园。当时他要我把你找来,我便趁机派人给你捎话了,可你还是来了,我只能制造祸乱,让你趁乱逃跑。传喜园起火,无寂派的僧众一定会来救的,可我没想到,摄政竟命护卫把传喜园大门封锁了。如果不是法王赶来,传喜园恐怕在劫难逃,法王悲心啊!”

    法王的声望在无寂派那头是越来越高,那场大火之后,有一种舆论在坊间悄然传开——地真奢摩佛爷不是有寂派的法王,是舍离国的法王,无寂派也愿意认他作教王。

    张行愿觉得这种舆论相当危险,明面上是对法王的皈依,实际上是挑拨离间法王与摄政,不过,摄政不是个好东西,挑拨就挑拨吧。

    只是,无寂派安的什么心?自己的法王送不进奢摩宫,就让奢摩宫的法王改宗?

    张行愿拍了拍自己的脸,只当是自己天马行空想多了。

    当日那把火真是太叔放的,既要救她又要洗清嫌疑,惟有拿心爱之物下手了,可即便瞒住了无寂派和传喜园上下,摄政还是怀疑了。

    张行愿又愧疚又自责,“我不能让太叔受我牵连才留下的,当日是这样,昨日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奈何我越是不忍,祸乱更大,越是不舍,麻烦更多,先是害了太叔,后又害了传喜园。”

    “你是认了?”

    张行愿眨巴眼,“认什么?细作吗?从前不是,如今是了。”

    可她不属于无寂派,她属于法王革命派。

    太叔显然没听懂,“从前不是,怎么如今就是了?”

    张行愿跪下给太叔磕头,“太叔为我,连库房都烧了。太叔从此便是我再生父母,我张行愿从未错信一人,也从未辜负一人,若今生有幸活到天年,我一定知恩图报。”

    太叔忙将她扶起,“傻孩子,我要你知恩图报吗?我只是想你平安无事。你一个女子,在这样的世道生存不易,你的事,你不愿说,我也不多问,但传喜园你是留不得了,昨日摄政喊我去问话,指不定哪日又把你抓去,昨日摄政忘了那场火,指不定那日又想起来了,此人多疑,反复,就算是我,在这传喜园待下去恐怕也难以全身,所以我必须来见你,这回你必须走,到了西南就安全了。”

    “我不去西南,是你要回西南。”张行愿意志坚定,精神振奋,神采奕奕,日日牵挂之事,终于找到了可靠之人及双全之法。

    经此一劫,连战袍和战斧都烧了,太叔已不再纠结什么无寂派的国都站位,活着才能办成更多事,所以听此一言并未惊讶,“我是有此打算,可我在这深耕多年,要撤不是这么容易的,得慢慢来,一旦引起摄政怀疑,恐怕我东西还没运出城门,人头就腥腥落地。”

    张行愿一不能透露太多计划,二不愿以衣茉的真实身份来换取太叔的服从,三不想用放鹿归林解救无寂派僧人一事挟恩图报,只得抛砖引玉,提一提《空花万行》的个别爆点,“第二幕戏提到废除摄政,太叔想让我辍笔,还是想要我继续?”

    太叔赶紧朝库房门口瞄了一眼,确定门掩上了才抖着指头表示惊诧,“你好大的胆子啊!”

    意识到嗓门有些失控,他连忙压低声音,“当初我聚集同修戏台礼佛,你还对我诸多劝谕,你可比我过分多了,这是要命的事,你怎么敢!”

    张行愿不屑于替莲镶则网罗罪名,什么霸道揽权、架空法王、亵弄神权都是有目共睹的,她只重复问话,“太叔想要我辍笔,还是想要我继续?”

    太叔环视库房四壁,处处破败虽出自他之手笔而实乃摄政加害,“你到底是谁,哪个细作如你胆子一般大。”

    张行愿很信任太叔,但该说的不该说的,她自有分寸,譬如《空花万行》还提到体制压迫她就不敢说,他承受不住的。

    她伸出指头朝上一扬,神秘莫测说:“我是上面的人,其余的不便多说。太叔清楚,这样一出《空花万行》需要一个最好的戏台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这样一出戏,注定要有人祭出生命,我愿意祭出我自己,但我要太叔保全自己,你必须暂时和传喜园脱离关系,才能在《空花万行》之后重掌传喜园,到那时,我就是被斩于市曹也死而无憾了。”

    太叔定睛看她,意识到从未真正认识眼前人,“这样的戏,还有人敢演?”

    张行愿万分笃定,“有。”

    太叔仔细一想,真震惊了,“那少年郎!八都?!”

    “对,他和我是一伙的。”

    太叔惋之惜之惶之叹之,“他才十七啊!你方才问我,想要你继续还是辍笔,我倒想问你,这样的戏非写不可吗!”

    张行愿从容说:“吾之向死,犹夜之迎昼,地之仰空。向死,生也,志也,不可移,不可易。”

    太叔不住地摇头,耿耿于怀说:“你我是劝不住了,我且问八都怎么办?”

    张行愿更淡定了,“他是大院之子,未受过良好教育,加之生活苦困,更容易为爱所障与受人蒙蔽,他活罪难逃,死罪可免。”

    再不济,就搬出个庵答藏,八都问题不大。

    太叔又是一声叹息,“你以为你把罪名全揽到自己身上就能保住他?”

    “能。”她当然不能告诉太叔,演出当日法王会到场,八都会穿上法王的紫袍出逃舍离城。

    八都的身形与皎双相似,到那日他会真正演一回他的法王阿兄逃出生天。

    人命关天的事,她终日绞尽脑汁算来算去,总怕自己算有遗策害死了人。

    那一场火破灭了旧局也铸造了新势,她正好顺势而为,让太叔循着现在的戏路演下去。

    人人皆以为库房里皆是太叔之珍物,然而那日摄政到来,在太叔决定点燃库房的那一刻,他忽而懂得,原来这就是菩萨道,万缘都放下,无累一身轻,身上轻了,才更能体悟生命的重量。

    所以他选择以库房囤积交换孤女无恙。他与她非亲非故,但他乐意这么做,人命最重要,他和草菅人命的莲镶则不是一路人。

    而一个被敌人突围的堡垒就不再是堡垒而是战场,人啊,要赢,要全身,首先要避免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所以他萌生了退意,火已经烧到了传喜园,切不能再烧到他身上。

    但真正让太叔同意配合的,是接下来的这件事。

    “你要把《空花万行》的真本带去西南,安排合适的人选制出抄本全国派发。”

    “真本?这话本还有假本?”

    “我得为摄政造一个。”

    与太叔对好了戏,八都准时来接她,同样带来了红豆糕和莓子茶,料想她会馋,可她全给太叔了。

    按照张行愿的无字剧本,她对那场火当是心有余悸,要情郎守着方能安心创作,所以她从今日起要在檀那大院完成话本。

    而太叔心中净是些火里烧的家伙,对余下一切冷冷淡淡,顶多偷尝两口就要把吃吃喝喝都凉在一边,以营造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子。

    食欲不振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夜不成寐,第三步是失眠之后的魂不守舍,第四步是状态告急精神萎靡,第五步才是缠绵病榻暂别传喜园。

    这些戏主要是演给无寂派和传喜园的伙伴们看的。

    “这些戏好繁琐。”回大院路上,八都皱着眉头说。

    张行愿挽住阿弟的胳膊耐心解释,“传喜园是太叔的心血,说放手就放手,转折太突兀,未免让人接受不了,所有病变都有一个变态的过程。再是,我得给无寂派保留个追究摄政的充分理由,谁让他那日拦着不让人救火。太叔若病变得厉害,无寂派不会坐视不管。等到那时候,由太叔保荐,我便顺理成章做个挂名园主。”

    实质上当然还是太叔的,关乎生死存亡,让名是可以的,让利是不可以的,张行愿还是很尊重人性的。

    创作任务更重了,除了要完成《空花万行》的革命版,还要完成《空花万行》的恋爱版,以便摄政哪天来搜,张行愿能让他的护卫队立功,以假本替护真本。

    然而不管是哪个版本,第二幕戏都已经开始了。

    未时,大勇寺的僧人来接茶。

    张行愿正守在茶摊旁构思情节,一见那青袍僧人便起疑心。

    无派僧人皆穿黄袍,有派僧人都着青袍,圣宫那位独享紫袍。

    大勇寺虽在革变,可广乐宫还没正式落成,目前还是无派僧人的寺院,来接茶的怎么会是个青袍僧人?

    八都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说:“是阿兄的侍者,竟亲自来了,我回避。”

    “不用。”张行愿拽住八都,“人前你才是正主,别躲躲藏藏的,有失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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