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不让城卫留意,张行愿在出城时罕见地放下了马尾辫子,像当地女子一般散落着长发,却不像当地女子那般戴上诸多累赘的发饰,她实在没闲工夫悉心打扮,反正到头来都是要解脱的。
夜里独自走在郊外,还是有些渗人的。天一黑,什么翠叶金花就不那么可爱了,树影婆娑,阴风阵阵。
这可不是现代,连盏路灯都没有的,张行愿也不敢打着灯笼四处招摇,只能摸黑去会情夫了。
那位早知道她会害怕,带她闯宵禁那晚,她怀抱着衣茉的头颅反而不怕,可一入荒凉路段就瑟瑟发抖,于是把衣茉抱得更紧,她将尸首当人,将草木当鬼,但她怕得在理,早木确实是鬼神之宅。
她疑神疑鬼的样子惹他着急,不等她走近古柏他就向她疾步走去。她面色煞白,这样的夜吓到了她,她做过许多狂事,可他知道她其实怕得要死,她向摄政求个了断,其实是想寻条活路;她英勇入火海,是为报恩;她怀抱衣茉,因为心中慈悲。
为他走进这样的夜,是为成全相思。她一身是胆,因为她全身软肋。
她柔软,所以慈悲;慈悲,所以勇敢。
他羡慕那风,可以随意撩起她的乌丝,羡慕黑夜,轻轻松松就降临到她的身边,羡慕影子,与她饮光,步步相随,无人可拆散。
靠近她的每一步他都全力以赴,握住她后,他带她往密林深处走,不知走了多久,他和她踏进了一片木瓜林。
手拉着手走了蛮长一段路,可两人始终未发一言,不是久别重逢,不知怎么就近乡情怯。
深林静若止河,细叶扶疏,长夜扶风,树影扶摇。叶沙沙,风习习,夜深深,正好掩盖细碎的步伐。
他还穿着午后的那身紫袍,脸埋在树影当中,神色晦暗不明,出众的侧脸线条被这样的黑夜勾勒得更加明晰立体,他的手紧了又紧,总嫌手中人挨得不够紧密。
她实在走不动了,便停下了脚步,那位身影一低就将她扛到了肩上,传喜园失火那日,他便是这样带她走出火海。
他像那日那般,往她身上轻拍两下,只是少了那句“姑娘”。他憋着一口气,还不愿开口,她便也赌气似的保持了沉默。
明明不久前,两人才有过情潮暗涌,此时却像什么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察觉到他今晚古怪得很,他的沉默里有一种坚固的严肃,一点也不温柔,她便不愿碰他,都已经挂在他身上了,手也只是稍稍抓住他的紫袍。
感觉到她的疏离,他又往她身上拍了一下,这一下比刚刚那一下有力,否则不足以示惩戒。
她咬咬牙,柔软的手从紫袍挪到他的颈脖,轻轻勾住了他。
他就这样被哄好了,腾出一只手去找她,还是第一次,在自己的颈间与她相握。
她能感觉到他情绪的好转,那厚实的手一握住她就没老实过,不倦地拨弄着她的各各指尖,还是不够,还是不满足,他索性把小巧的手抓到了唇上。
那正好是她烫伤的右手,他吻得仔细又小心。
木瓜林尽头有他命人修建的禅房,可他把自己和她都别有用心地留在了林里。
他轻轻放下她,懒得站起来了,直接坐到泥土地上,伸手稍稍一拉,就把不设防的人儿揽进胸膛。
她在风中凌乱了一瞬,落到他怀里就不慌张了,眨着星星眼看他。
他哼笑了一声,从鼻腔发出的声音富有磁性而又带着挑衅,他俯身到她眼前一顿,想要伊人对他主动。
所幸伊人懂得风情,勾住他的脖子迎吻相拥。
可伊人专会磨人,浅尝辄止,他只能和她一起倾倒,以满足积压的念想。他最是享受伊人在唇上的呼吸。
也最想听她这样呼吸。
他解开紫袍让她躺了上去,未遇任何抵抗就重新占领了她。
“回我的话。”
“可愿下嫁于我。”
他低下来以额相抵,“与我成亲。”
她微挺起身,舔走他鼻尖的汗珠,“如果我说不愿。”
他温柔俯身,她身上有一道道贪恋的唇印,有一道道刻骨的指印,都是他的。
他见到她就狂热,见不到她就疯魔。他知道她有意刁难,可他连这个都沉沦。
惟有这种时刻,他不想对她温柔,这些野性、豪放和狂澜皆因她而生,也因她而解。他的健阔胸膛印着她柔情的发丝,她的云鬓楚腰挂着他津津的汗珠。
交缠的十指升起满林的静慧,她动人的眼睛圆照着他圣洁的神明。
他以汗水浸润她,以濡腻触吻她,以潮热夺得她,他得到了一切,可他意犹未尽,贴向她说:“我想娶你,娶不到你我誓不罢休。”
“那何必问我?”
“想听你亲口对我说。”
“我就不嫁。”
他缠到她颈肩落下细细密密的碎吻,附耳许下情深意重的海誓山盟,“顶天立地的女子,无须随改夫姓,我要废了这陋俗,让舍离国的女子永远做她自己。以后舍离国每一个出嫁的女子,都会有皎双对她的祝福。”
她们无需随婚嫁变更的名字,便是他对她不会变更的心意,她们存在,他的深爱就无法被驳回,再霸道的霸权,也斗不过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女子,她们将用自己的名义捍卫他对她的深情。
“张行愿,你可愿嫁皎双为妻?”
她把他勾到眼前,认真而动情地呢喃了一声。
那声呼唤,不够填满他的痴心,他愿以生生世世换她声声夫君。
他将十指揉进她的华发,温柔而眷恋,“女子不输男儿,更胜男儿。”
她微微一笑,“我没有非要赢的人,我都输得起。”
所以她最强大。
“夫人,我爱苍生,爱至亲,爱神明,更要爱妳。”
“夫君。”
她只回了这一句,有这句就够了。他拥她入怀,于天地间一夜自在。那一身紫袍不再是枷锁,是他和她的洞房。
仅属于法王的至尊紫袍,如今也属于法王妻。
清晨第一缕光潜入泥土,温和地催促着她睁开眼睛。
那一抹淡黄是曙光的颜色,不着痕迹地撕开了苍苍茫茫的天,且耐心些,多等些时候,朝阳就要御极了。
世界很安详,风一歇下,树就静止,木瓜林里结着未熟的果实,颗颗葱绿,开在她四周像一串串肥硕的绿珍珠,只等时机一到,便树树辉煌。
身旁的人也睁开了眼,看到她便又见晴朗,他不必凑近就能吻到她,她在他的呼吸间里呆了一夜。
听着她的气息最是好眠。
昨儿夜太深,她来不及看清四周就被他纳入紫袍,如今借助天光,她稍一仰头就逮到了前方的禅房,那木匾上有法王的亲笔。
喜得小院。
很好。
张行愿恍回神很不友善地盯他,“明明有屋檐,你非要和我宿于树下,这样刺激吗?”
“嗯。”他笑眯眯看她。
她瞄了眼树上的绿果,对于木瓜来说很小,对于安全来说很大,她心有余悸告诫他,“以后不许宿于果树下。”
“好。”
“你也不问原因?”
“夫人怕果子伤我。”
她边回忆边说:“有个希腊的哲学家叫埃斯库罗斯,人们称誉他为悲剧之父,有只老鹰叼走了一只乌龟,飞过他的时候乌龟掉下来砸中了他的头部,他当场死亡。”
她叹口气,“站在老鹰的角度,这又是一个喜剧,失了乌龟,得了智人。”
他又贴住她额头,“夫人何不去辩经?说法的遇到说戏的,我想看。”
“不去,你那些僧徒很会骂人,你是不是也很会?只是你深藏不露,专拿柔情哄骗我。”
“我一到夫人面前就武功尽废,只会听话,不会骂人。”他温柔一笑,指着喜得小院问:“夫人怎么笃定那是我的禅院?”
“如果是别的人家,你敢和我这样?我不要脸你还要脸呢。”
他欢喜得不行,心脏已经贴到一处,呼吸也要贴到一处,可一想起她方才的话,笑声就打断了轻吻。
“夫人太可爱,可我拿不出更多的爱了。”
她眨巴眼,“你怎么这么穷。”
他开怀大笑,一挺身就去到最快活的地方。
法王舍身留下的印记,被严实的藏于一袭素淡的月白衣裙里。走出木瓜林他还不肯放手,那身紫袍在夜里是容身之所,到白日成索命之符,她心里不是不怕的,可又对他信赖到没边儿,且由着他招摇于林了。
有满林绿叶作陪衬,林中的日出倍显娇艳,大勇寺的撞钟响了又响,清亮辽阔,只在林间徘徊一刹就去了远方,跑得比风还快,栖于树梢的鸟儿扑腾着翅膀各奔东西,或飞向云端,或匿于风声,或潜入树海,或隐于幽径。
刚醒来的人们还没来得及忙碌,而圣宫那位偏要忙碌,明目张胆地把她送到了城门附近。
“夫人慢走。”
她吓得快尿了,压着嗓门说,“你赶紧滚。”
“今晚来见我。”
撞钟又响,召唤迷人。这时辰,出家人即将结束晨间诵经。日常修习皆由领经师负责,所以法王并不匆忙。
告别了无名无分的夫君,张行愿直奔檀那大院,她的发上有两人的汗液,还有法王的特别贡献,不清洗一番她不知该怎么开始这崭新的一天。
八都正准备做茶,听她叫唤着要洗头,便把烧好的水先让给了她。
昨儿从城外采花回来,她便逮着八都到庖屋里做花膏,工序不复杂,把洗净的花瓣捣碎,裹进纱布里挤干水分,加糖腌制一夜,花膏便大功告成。挖一勺沉入茶汤的瓷杯里,炽热舔瓣,花香自来。
由于茶摊走的是张行愿推崇的焦糖一切风,所以不论是情人花茶还是情人花奶茶,还是离不开焦糖的锦上添花。
等张行愿洗好了头,八都已经把茶做好了,她细细品茗,觉得自己功不可没,立马又去尝口花膏,更笃定自己是第一功臣。
“这花膏真好吃。”可作点心配茶!
八都一个劲儿点头,“未时他们来接茶的时候,可以让他们给阿兄带些去。”
张行愿若有所思,“花茶是不错的,只是这情人花的名字过于直白,婉转出雅意,名字得另起。”
八都也觉着这名字太露骨,“阿嫂起个罢。”
张行愿心虚地朝庖屋门口瞟了瞟,“人前人后都不许跟我认亲,把阿姐和阿嫂放心里就行了,喊先生。”
“先生,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我就没有不怕的时候,你给我仔细点,称呼不能错,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必亡于细。”
八都一味点头,不反驳,不解释,特别孝顺地把花膏给她递去,“好吃就多吃些,闲度一来就不剩什么了。”
张行愿一听,忙把花膏藏好,她首回做这情人花膏就做得这样成功,怕不是撞上什么好运气,得给那什么夫君多留着些,至于闲度小胖墩,她择日再为他碰运气罢。
八都又说:“你全收走了,茶摊今日卖什么?”
张行愿脑袋瓜一转,“卖广告,从今儿起,我们要开启预售模式,有了订单,我们心里就有数了,知道第二日要准备多少茶汤,要预制多少花膏,你去找块新板子来,我们得换主打产品了。”
八都欲语还休,先去把木板子找来再说。
张行愿的思绪又流转到花茶上,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身上,如前尘往事千丝万缕地浮于心上,想想“情人”的关联信息,她最先想到玫瑰花,然后是情人节和巧克力,忽而冒出个《康定情歌》。
这歌的旋律,她是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
“叫康定花茶吧。”见八都提着块木板回来,她说:“加奶的叫康定奶茶。康乐的康,约定的定。怎么样?”
八都对文学不感兴趣,对文字不求甚解,只凭感觉念了一声,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好,听着很吉祥,阿嫂不愧是先生。”
张行愿恼怒地朝他的胳膊挥了一下,“又错了!别给我惹事!”
“先生,我大意了,你刚说的那个广告,是要像上回那样,举着木牌绕大街吗?”
“这招再用就臭了,得换个花样,容我想想。”
张行愿喝罢茶水,吃罢糕点,把藏好的花膏又找出来分给了八都,然后又跟藏黄金似的把花膏放好,才雄赳赳气昂昂地到院里去荡秋千,为的是让长发尽快风干。
在她身后,八都看了看留给他的花膏份额,她藏东藏西到头来分给他一半……
都知道偏爱是人之常情,可只有当偏爱落到自己身上,才能体会到偏爱的殊胜和被偏爱的福气。
用情人花做茶,起初不过是张行愿头脑一热,只为设法与皎双传情,又有什么比情人花茶更适合的呢?日日为他煮开一壶情人花茶,日日为他配制一份情人花膏,不必多言,思念自会去到他的舌尖。为这缘故多出个采花的由头,竟让他和她得以见上一面。
那时不敢相见,是他为她冲进火海已让人生疑,想先避避风头再寻机团圆,这才几天,她又为他顶风作案。
想见他,摄政和理智都拦不住,危险和后果都止不住。
卿可知相思之苦,卿可知我相思之苦,这是戏里的台词,当日不过随心写就,而今她已切切实实地尝到了这种滋味。
思念,是一种越吃越苦的东西。
她想和他在一起,不管谁来要她的命。
思及此,她心意快然,任风吹长发,影捕秋千,不经意间抬头,莲镶则似从天降,着一身白衣驻足院内,看她长发与素衣飘飘,看她独坐长风驰摇天地。
张行愿下意识抓紧了绳索,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
这人怎么来了!
好端端撞见个活阎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