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
情人湖边的某条黑暗无人的小路里，凭空漂浮着一团黑雾。
黑雾约莫一人高，安静地漂浮着。除却边缘处微末粒子的游动，几乎完美融进了夜色和树林的阴翳里。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而那团黑雾里，突然伸出了一只苍白细瘦的手。
手指在黑雾中浮浮沉沉，胡乱挥舞摸索着。
片刻，像是摸到了什么，指尖凭空捏出了一张符纸，往黑雾上猛得一拍！
瞬间，雾气散去，两个人影随之从空中跌落，噗通两声四仰八叉摔到了地上，又顺着地面的高差咕噜噜滚进了草丛里，直到撞到了树干才停下。
男孩的后背狠狠撞在树干上，痛得他闷哼一声，手臂却仍下意识地摸索，想把什么人护进怀里。
可是，没有，他什么都没有摸到。
季行也猛得睁开眼，四肢却不知为何酸痛至极，一时间竟动不了分毫。
理智瞬间回笼，失焦的瞳孔也恢复清醒，只见视野之内一片浓黑，唯有一丝月光从枝叶间漏下。
季行也挣扎着动了动，头顶的那一丝光亮却突然被遮住大半。
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出现在他视线上方，缓缓眨了眨。
他认出了这双眼睛。
是白斐。
奇怪的是，是七八岁的白斐。
小胳膊小腿肉乎乎的，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就这么蹲在他旁边，也不说话，滴溜溜亮晶晶地看着他。
浑身的酸痛减退几分，季行也挣扎着坐起来问：“白斐，你怎么又变回小朋友了？”
小白斐撇撇嘴，似是不明所以：“看看你自己。”
他自己？
季行也下意识低头，却出乎意料地看到了一双小小的，幼嫩的手掌。
再往下，草地近在咫尺，和往常的视野大不一样。
这不是他的身体！
季行也一惊，连忙掏出手机打开灯。
前置摄像头里，一个八岁左右的男孩皱眉看着他，眉眼精致漂亮，眼下有颗和他一模一样的红痣，神情也十成十地像他。
凌厉的线条却全然不见，肤色带粉，两颊甚至还有未褪的婴儿肥。
这个人，季行也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小时候的他！
季行也懵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也变成小孩子了？是你干的吗？”
白斐歪歪头：“不是我！”
季行也皱眉沉思：“那应该就是那个恶鬼了，这难道是他的特殊能力？可是把我们变小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啊？”
白斐摇摇头，鼓起腮帮子：“我不知道啊！他太坏了！”
季行也思考着，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他猛然抬头，仔细看了看白斐，见小姑娘眼神清澈，透露着明晃晃的好奇，被他手机的光闪到，还往旁边蹦了两步，轻哼一声，一点也不像平时淡然自若的模样。
莫名的违和感袭上心头，季行也试探性地问了句。
“白斐，你……今年几岁了？”
小姑娘小手一抱，掷地有声。
“我今年七岁啦！”
季行也：“……？？？”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等等，还没完。
季行也多次试探，发现幸好白斐似乎只是心智和身体回到了七岁，但是一些必要的记忆都还在。
她还记得刚才发生的所有事，也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只不过，七岁的白斐似乎，好像……和几千岁的白无常白斐区别有点大。
季行也眼睁睁地看着小白斐“唰”的一下掏出了比她人都高的重剑，吃力地抡起来往肩上一甩，直甩得她踉跄几步，差点没站稳。
但嘴上却狂得很，小脸一抬，冲他挥手扬眉。
“走！我们去把那变态揍个稀巴烂！”
“敢算计我，让他魂飞魄散都不够的！我要把他吊起来挂在树上一千年！”
这小模样实在飞扬跋扈，季行也没忍住笑了声。
原来白斐小时候这么狂吗？简直像是街头为非作歹的小霸王。
他差点以为，她一生下来就是那副没什么情绪的淡定样。
眼看着女孩扛着剑摇摇晃晃的，他连忙跑过去，想帮她拿，却忘了自己也变成了小孩子。
这一帮，反而两个人顿时都失去了平衡，“噗通”两声又齐齐摔在了地上。
白斐的额头磕在季行也的肩膀上，红了一片，气得她一边揉一边哐当一声扔掉重剑。
“什么破剑，这么难用。这不是我的剑！我的焚天呢！！”
而那柄剑骤然失宠，被主人丢掉又踹了一脚，可怜巴巴地滚出去好几米，带出一路刺耳的摩擦声。
不过几秒，又是一声闷响，那剑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摩擦声顿时止住。
两个小朋友齐齐仰头看去，瞧见了一张黑如锅底的脸。
何阳今天很烦躁。
先是大早上的被厅长一通电话吵醒，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好好接待贵客，结果他早饭都没吃，着急忙慌跑去警局，对方居然是那个被他逮了好几次的极度可疑的大少爷。
更可气的是，这大少爷看着文弱，说起话来明枪暗箭，七拐八绕，居然在他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从他口中套出了情人湖变态案的案情！
这对于向来把嫌疑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何阳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不过，结合前几次事件，他怀疑季行也又要莫名其妙出现在命案现场，于是这次他提前安排了人一路跟踪，果然看见了那个更为古怪的女孩。
可就在他觉得自己很有先见之明的时候，居然又把这两个人跟丢了！
他和下属两个人，蹲了一晚上什么都没看到，旁边的下属那向来只有崇拜的眼神都快不对劲了！
心虚得他只好强行找补说，没事发生就是最好的事了。
可眼下……何阳臭着脸捡起那把剑。
手猛得一抖……好沉。
但下属还在边上，何阳故作镇定地绷紧肌肉，观察起这东西，不看不知道，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我靠，哪来的管制刀具！！！”
这制作标准都堪比军械了！要是流落在不法分子手里出了什么事还了得！
“赶紧带回去上报，免得出事！”
下属却反常地没立刻执行命令，反而挠了挠头，语气古怪。
“老大，那个……好像已经出事了。”
他的手指缓缓指向了何阳的脚边。
何阳闻言一低头，赫然发现自己脚边躺了个昏迷过去的男人！
还好，人似乎还有气。
何阳刚要蹲下去检查男人，角落里却忽然发出响动，他眼神一凌，立刻按住腰间的枪看去。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凶手这么大胆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
等等，何阳拔枪的手一顿。
那树丛后，哪里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匪徒，分明是两个小萝卜头！
女孩冷着脸撅着嘴，男孩皱着眉插着兜。
两个还没他腿高的小屁孩，一起阴森森地盯着他。
不是，他怎么觉得……这两个小孩好像有点眼熟？
何阳轻咳了声，收回按枪的手，挤出一个自认为友善的笑容。
“小朋友，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啊？爸爸妈妈呢？要不要拿叔叔手机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
两人却都没吭声。
季行也看了看白斐，用眼神示意：你的那个能失忆的符纸呢，快用啊！
白斐翻了个白眼：很贵的！用这太浪费了！
季行也：……
怎么有些人心智退化了也没忘记扣扣搜搜的习惯……
见这两小屁孩都不搭理他，反而一个劲地瞪对方，何阳有点尴尬。
一旁的下属在他耳边轻声道：“老大，不太对劲啊，不会是拐卖的吧？要不都带回去先？”
何阳深觉有理，于是清清嗓子：“小朋友们，跟警察叔叔回去好不好？”
季行也立刻道：“不用了，我们家就在这附近，我带妹妹回家了，叔叔再见！”
说罢，立刻拽着白斐向另一边跑去。
没走几步，领子却被人一把揪住，随即双脚不听使唤地脱离了地面。
“再什么见？我同意了吗？”
何阳收起了和善的嘴脸，一手拎一个，毫不客气地把他们塞上了警车，暗自腹诽。
现在的小屁孩真是越来越没礼貌了。
……
晚上十点半，警局里。
何阳反复看了三遍监控，终于确认是那个男人先把女孩强行拐带进了小路。
至于小路里面发生了什么，就没人知道了，那里的监控已经坏了很久了。
总不可能是小女孩把他打晕的吧？何阳为自己荒谬的想法笑了声，转而又突然眉头一皱。
等等，何阳迅速按了暂停。
跑进去的这是……季行也？怎么又有他？他人呢？
还有，这个小男孩又是哪里冒出来的，监控里根本没有他！
面对这个问题，男孩道：“我是从小路旁边的围栏下爬进来的。”
可是一问到那个男人，俩小孩都一脸单纯。
“是他自己晕倒的呀！”
何阳感觉自己的脑神经突突突地跳。
下属在边上暗戳戳地举手：“老大，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他们……“
何阳呵呵一笑。
“你的意思是，两个豆丁点大的小屁孩，把一个壮汉打晕了？！”
疯了吧，这怎么可能？
何阳根本不信，把手机递给俩小孩：“给爸妈打个电话，让他们过来。”
季行也沉默了，爷爷估计还一个人躺在床上忧郁呢，不太好打扰。
爸妈……就更没办法解释了。
两个人一对视，齐齐叹了口气。
于是十五分钟后，警察局肃穆的大门口一声巨大轰鸣，纯黑炫酷的机车帅气停下。
皮靴落到地上，紧接着，一个背心花臂，长相恶劣，简直像是该出现在通缉令上的男人长腿一迈下了车，吊儿郎当地走进了警察局。
“劳驾，我来领小孩。”
何阳沉默了，回头看了看椅子上乖乖坐着的小孩，又看了看这明显不过二十出头的男人。
语气充满质疑：“你是他们家长？”
墨非叼着烟，瞥了眼拼命朝他使眼色的同事和那个讨厌的人类小孩，恶趣味地弯唇一笑，刻意夹起嗓子，用非常恶心甜腻的声音招呼。
“对啊，我是他们的爹啊。来来来，斐斐也也，快叫爸爸。”
小白斐毫不客气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墨非笑道：“小屁孩就是难管，还跟爸爸生气呢。”
何阳匪夷所思：“你生的？你亲生的？你几岁了？”
“哎哎哎，警察叔叔，我早恋不行吗？一不小心就出事了。”
何阳的眼神逐渐古怪：“一不小心出了两个事？”
“年少无知……警察叔叔，女儿还我吧，至于那个小崽子……”墨非嫌弃地瞥了眼季行也，“要不你直接扔孤儿院里去得了。”
季行也：“……呵呵。”
这人瞧着实在不靠谱，何阳不放心就这么把孩子交给他，想去查查户籍。
然而刚一转身，背后却突然被人拍了下，紧接着眼前黑暗一瞬，好像有道妖异的绿光一闪而过……
何阳整个人呆滞了半瞬，很快便恢复了正常，脚步却转了个方向。
他客气笑道：“那既然这样，孩子今天也受惊了，你先带走好好休息……明天再带过来做笔录。”
墨非点点头，悄悄给白斐传音：记忆修改符纸一千五功德值哈。
白斐……白斐转头就当没听见。
临走的时候，何阳送他们到门口，白斐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神情若有所思。
“警察叔叔，那个坏叔叔，会受到惩罚吗？”
何阳微微皱眉，叹了口气，但还是没有敷衍她。
“……没有造成什么后果的话，只会拘留十几天。”
大庭广众，公共场所，强行拖拽一个小女孩去暗处，居然只关十几天？！
这次算他运气差，碰上了白斐，才有所谓的“没造成什么后果”，可如果碰上他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女孩呢？
她会有多害怕，多绝望？她的整个人生有可能会因此被毁掉。
而这样堂而皇之的暴行，居然只需要付出这么轻微的代价？
“行。”白斐强行克制住脾气，露出一个最礼貌的，在记忆里最符合人类社会礼仪的笑容。
“没关系叔叔，剑还我，我自己去砍了这死变态的……”
话还未尽，嘴被一把捂住。
季行也假笑一声：“她开玩笑的。”
何阳：“……？”
等等，他怎么觉得这两人更眼熟了……
应该是错觉吧？
他挠挠头，目送三人出了警局，看着那个男人把女孩放到前座，把男孩塞到脚边，假装不知道这属于超载。
目不斜视地回了办公室，狠狠踹了脚下属的屁股。
“去把那人渣弄醒，连夜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