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矮桌围坐一家人,六个人却只有五只碗五双筷子,碗里是浓稠的玉米粥,桌子中央摆着一大盆盐渍白萝卜条,一小盘醋泼辣椒。
任美玲给四个孩子手里挨个塞了沉甸甸的黑面馒头,连声催促:“快吃!”
“大姐!”余向文挤眉弄眼,小声提醒:“鸡蛋!”
余向暖置若罔闻,她早就发现了炕头摆着两本书,一本被翻得封面缺角的西游记《三打白骨精》小人书,一本书页平整如新的《畜牧兽医手册》,也不知道大弟和小妹从哪里找出来的宝贝。
“妈,你咋不吃?”余向暖捏着馒头一点一点啃,黑麦粉混着玉米碴的口感有些粗糙,不好吃,但扎实顶饱。
“我去厨房吃。”任美玲看见她慢悠悠的动作就着急,二话不说拿过馒头掰开夹上辣椒和萝卜条,用手帕裹着又塞到余向暖手里,没好气道:“干啥都慢,就连吃饭都赶不上弟弟妹妹。照你这吃饭速度,放在过去得饿死!”
“所以有妈的孩子就是好啊。”余向暖扬起乖巧的笑脸,“妈,弟弟妹妹们想吃鸡蛋!”
“吃吃吃,就你大方!”任美玲瞪一眼傻笑的大女儿,转身就从厨房拿出来两枚煮熟的鸡蛋,一枚放在余向暖手边,一枚放在二女儿和小女儿中间。
余向文攥着筷子就要抢,却被余向暖按住手腕。
示意二妹和小妹分食一个鸡蛋,她拿过另一个一分为二,一半给大弟,又掰下一角果断塞进任美玲嘴里。半凝固的蛋黄在指缝间渗出琥珀色的油,余向暖从没有想过一个鸡蛋竟然这么好吃。
到最后,全家几乎都尝到鸡蛋的味道,就余永乾一个人吃饭吃得没滋没味的。
“咳,咳。”余永乾放下碗,轻咳了两声,“下午我得去六叔那盯着,队里的牛今天产崽,离不得人。”
“那咱家自留地咋办?马上就要播种了,地还没翻完!”任美玲忙不迭追问,没说两句又抱怨起来,“你又不会给牛接生,去了能干啥?一天天的,除了吃饭就不见人影,家里的事你根本不上心。”
“你别胡搅蛮缠,”余永乾急红了脸,“牛产崽是生产队的大事,镇上都来人了,我作为生产队长怎么能不在?”
“那咱家什么时候翻地?”
见妻子不依不挠,余永乾看了眼闷声不吭的大女儿,视线在她被手帕裹着的掌心停留了一瞬,不急不缓道,“明天我去借犁耙,把几个小的叫上,赶在露水前犁地。”
听到满意的答复任美玲没继续纠缠,只是催促几个孩子多吃点,又叮嘱晚上早点睡,第二天要早起去地里干活。
余向暖看了看习以为常的弟弟妹妹和理所当然的母亲,想开口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恶狠狠咬手里的混合面馒头,突然开始理解在农村家庭劳动力是多么重要的事情了!
酷暑难熬,正午的时候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躲夏,等到太阳西斜又纷纷出门上工,静悄悄的村庄变得热闹起来。这时的黄土地是一天中最滚烫的时候,据说城里时兴的塑料凉鞋踩在上面会变得黏糊糊的,一踩一个印,余向丽说这些的时候一脸向往。任美玲轻车熟路地将太阳底下晒得热乎乎的一盆水拖到屋内墙角,打湿了毛巾让大女儿擦身体,又手指当梳,散开她乌黑柔亮的辫子帮着清洗。
余向暖不自在地看了眼垂落的门帘,暗狠狠发誓有钱了首先要搭建浴室,侧耳听着大弟和小妹在巷子里的嬉笑玩闹声,快速擦洗身体。
掌下的皮肤细腻柔软,在日光映照下白得像在发光,纤细柔韧的腰肢如胡杨林在晨雾中舒展的枝条,每寸肌理都流淌着黄土地独有的生命力。当余向暖终于瞥向高低柜上的圆镜,那镜中的星眸像是倒映着终南山巅的云影,睫毛颤动时,仿佛能听见晨钟惊起的鸥鹭振翅。
和她穿越前有七分像!看着镜中自然而纯净的美丽脸庞,余向暖唇角微微弯起,有种尘埃落地的轻松感,毕竟没人不喜欢年轻的模样。
“咣咣——”
余向文拳头砸得门闩摇晃,他隔着木门大声喊道,“大姐,《三打白骨精》你看完了吗?我要还朋友。”
“余向文,你就是这样给我找书的?”余向暖看了下东墙上老槐树的影子,打开门调侃道,“太阳还没落山呢,半天时间都不到!”
余向文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良娃催得急,我也没办法。反正大姐你看书快,很快就看完了。”
那也得有时间看啊?!
余向暖坐在门口石墩上,就着西沉的日光一页页翻看时光里模样鲜活的小人书,诧异地发现这本书竟然是工笔彩绘版。书里文字不多,但人物衣饰、场景细节均以细腻笔触勾勒,色彩鲜艳而不失雅致。孙悟空挥棒时的跃动感、唐僧念咒时的痛苦神情,人物情态描绘至极,极具感染力。甚至,作为背景出现的荒山、云雾、洞窟,也在精湛的笔锋下聊聊几笔就气象森然、巍峨壮丽。
【检测到有效阅读:能量点+0.1】
余向暖望着面板上跳动的数字【能量点:0.1】,突然笑出了声。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系统面板的变化,能量点虽少却意义重大。耳边某只蝉猛地拔高声调,其余的鸣唱如链式反应般炸开,在矮墙间撞出环形声浪,震得老槐树的年轮都在震颤。
“好看吧,大姐?!”看见大姐眉开眼笑,余向文探过头来,神情自豪,“我可是问良娃磨了好久他才答应借给我的!”
“是挺好看的。”余向暖心满意足地合上书页放到大弟手里,故作不知问,“所以,大姐很好奇你认识上面的字吗?”
余向文小麦色的脸皮腾地红了起来,口舌打结道,“反正……哼,反正我看得懂!”说完,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余向娟坐在一旁的青石板上,发梢沾着晒谷场带回的麦芒,她捂着嘴闷笑,“大姐真坏,明知道哥期末语文成绩是个位数,还把 'bǎi huā qí fàng' 写成 ' 百花开房 ',被妈用纳鞋底的锥子追了二里地。”
“那你呢?”
“我成绩好着呢!”余向娟一脸得意,被夕阳映着的脸上透着健康的红晕,“大姐,炕头放着的另一本书是我从六爷爷家借的,六爷爷说让你放心大胆看,不着急还。”
“知道了,我家向娟真能干。”余向暖毫不吝啬地赞扬。这年头书籍珍贵,虽然借来的书和她想的偏差比较大,但不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只要能获得能量点,一切障碍她都可以克服。
夕阳像块淬火的铁水,在村庄边缘滋滋作响。
当最后一缕阳光掠过厚重的城郭土墙夯土层,煤油灯芯突然爆出细小的蓝火花,惊得趴在椽木上的飞蛾扑棱棱撞向窗纸。
煤油灯下,余向暖眼睛盯着膝上的书,左右手腕将松散的棉线圈撑开,偶尔探手翻过书页时,余向丽就停下手上的动作,等她准备好又飞快地将牵引棉线,将棉线缠绕成紧密的线团。
等所有棉线圈处理完,余向暖感觉自己手腕要废了,书没看完,眼睛被煤油灯燃烧的黑烟熏得生疼。余向丽打着哈欠爬上炕躺在小妹身边一秒入睡,里侧靠墙的位置空出一大片位置是她的。大弟在窗台下睡得四仰八叉,呼噜声不断。
不远处,母亲还在摇着纺车,“吱呀咿呀”声里,松软的棉絮在她茧子间抽成银线,一圈又一圈缠在纺架木框上。
“妈,你不睡吗?”
“你爸没回来,我再纺一绞棉线。”
余向暖看了看外面空荡荡的街巷,忍不住提议道,“要不我去六爷爷家看看?”六爷爷余启山家和自家在同一条巷子,只是一个村东一个在村西,小跑一分钟就能到。
任美玲沉吟,明显有些心动的样子。
见状,余向暖二话不说转身就朝外走,“妈,我快去快回。”说着还不忘揣上没看完的书。
踏出家门的第一步,余向暖就被惊住了!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夜晚。
冷冽的月光如银箔般铺洒在四周,整个村庄沉浸在蓝灰色的光晕里,恍若被水洗过的铅笔画。老槐树遒劲的枝干在墙根投下碎银般的影子,叶片脉络都纤毫毕现。夜风裹挟着麦粒曝晒后的香气掠过,树影在土坯墙上摇曳,仿佛世界在和她这个异世来客打招呼。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书籍,纸页边缘被月光镀上银边,影子却在夯实的土路上拉得老长。封面上的字迹在月影中忽明忽暗,像被揉碎的星子。
短短两百多米的距离,余向暖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得到了洗礼,褪去沉重,变得轻盈。她脚步轻快推开六爷爷家轻掩的大门,声音清脆悦耳:
“爸,妈让你回去一趟,有事找!”
一道光应声而来。
橘黄色的光束在余向暖脸上一晃而过,她本能地收腹挺胸,下颌微扬,直到鼻尖嗅到夜风里牛圈特有的酸腐味和腥臊气,才惊觉这不是巴黎时装周的镁光灯。
借着月光,余向暖看清了对面那人的模样。月白色的确良衬衫被夜风鼓起,青年单手插在军绿色裤袋里,另一只手握着的手电筒还在往下滴水 —— 显然是刚从牛棚那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