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余队长?他在里屋。”青年的声音爽朗而平和。他关了手电筒,径直朝屋内走去。
余向暖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着块手表,表蒙子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攥紧怀里的《畜牧兽医手册》,小跑跟上,“家里有事找我爸,我妈让我来替他。”
这时,她已经认出对方是镇上的党支部书记赵正钧!前几日公社开抗旱动员会时,原主见过这个在主席台上脱稿讲话的年轻人,印象深刻!当时两人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并无交集。
屋内,余永乾正坐在炕沿上,端着搪瓷缸和六叔余启山唠嗑,他看见大女儿进来不由得皱了皱眉:
“向暖,你咋来了?”
余向暖注意到他搪瓷缸里是深褐色的茶水,随即神态紧张催促:“爸,你快回家吧,妈都快急哭了。这里我替你盯着,要是有事我立马去喊你。”
“永乾你先回,这里有正钧和我盯着,出不了事。”六爷爷余启山布满弹片疤痕的手扶着墙壁起身,抗美援朝时留下的跛足让他走起路来微微发颤。
赵正钧上前搀住老人,又从木椅靠背上拿起件灰布长衫给他披上:"夜里凉,您在屋里歇着。去请兽医的同志快回来了,外头有我和向暖同志盯着就好!"
“余叔先回家看看,不能因为牛生崽耽误了家里的事。”他语速不快不慢,却透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余永乾离开前看了眼大女儿,都这么晚了家里能有什么事?一看就是余向暖在作妖!他没拆穿大女儿的说辞,心里想着回去看看也好,反正离的近,有事吼一嗓子就能听见。
为了照顾退伍老兵,村里的牛棚建在余启山家前院,里屋窗外丈许开外就是。平时牛棚有专人割草打扫,余启山负责喂牛和一些轻松的活,时间长了,他养成了每晚听着牛的呼噜声才能安然入睡的习惯。
天井屋檐下,靠墙摆着一张半人高方桌。方桌中央放着一盏带玻璃罩的马灯。
马灯的样子和抗战影视剧中的几乎一模一样,余向暖跪在凳子上倾身摸了摸玻璃罩光滑的外壁,有些热!真好,不用被煤油燃烧产生的黑烟熏得灰头土脸。
“这盏马灯余叔维护的很好。有些马灯玻璃罩比较烫,最好不要直接触碰,容易烫伤。”赵正钧突然开口,他熟练地拧了拧马灯金属底座的旋钮,过高的火焰瞬间缩小,变成稳定的淡蓝色。
“哦。”余向暖怏怏地手回手指,“如果我不摸,怎么知道烫不烫呢?”
“要我教你怎么判断马灯的危险吗?”
“不用了,谢谢。”余向暖毫不犹豫地拒绝,“有的时候只有自己亲自经历了,才能体会其中的好坏。痛过一次,下次就不再犯!单靠他人的劝诫作用是有限的。”
赵正钧抬起眉峰,视线落在小姑娘姣好的面孔上,“余向暖,你总是这样习惯性地拒绝他人的好意吗?”
怎么会呢?余向暖讶异地瞪圆了眼睛。
是了,她在娱乐圈最先学会的是拒绝,拒绝天上掉馅饼,拒绝付不起代价的机会。时间久了,就有些分辨不清哪些是真正的善意了。
当灯芯爆出火星的刹那,余向暖注意到赵正钧放在桌上的帆布包里露出半本《农业机械化概论》。视线短暂的交锋,两人默契地各自翻开书页,纸页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此起彼伏。
“你白天晕倒了?”赵正钧的声音很轻,钢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出一道歪斜的蓝线。
余向暖低头翻着牲畜接生章节,指尖摩挲着泛黄的纸页:“二叔公说是中暑了,但我怀疑这具身体低血糖,或者贫血。”
细碎的窸窣声传来——
“吃吗?”赵正钧手掌摊开,一枚玻璃纸裹着的水果糖躺在掌纹中央。
“……吃!”余向暖毫不客气地捡起水果糖。糖衣边缘微微融化,不好看但不影响糖霜的香甜,甜滋滋的橘子糖浸润了饥饿的身体,极大地缓解了余向暖头晕心慌的症状,她将彩色玻璃纸对折夹在书页间,问:“还有吗?”
“没有了,下次给你带。”
“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
“好吗?”赵正钧嘴角噙着笑,若有所思道,“大概习惯使然,尽我所能吧。”
合上书本,余向暖支着下巴打量对面的青年,以娱乐圈的审美来看,他眉骨不够冷硬,下颌线也不锋利,最值得称赞的是一双眼睛漆黑明亮,神态平和而安定,拥有镇定人心的力量。赵正钧放下纸和笔,修长的手指扣在桌面上,任由她目光放肆地打量。
“赵书记,咱们镇能申请贫困生补助吗?要是我们国家现在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就好了。”余向暖一字一句问。
“贫困生补助?你说的是普及九年义务教育?”赵正钧抬头看向对面的姑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此刻,他帆布包内的牛皮纸袋里,正装着各生产队上报的适龄儿童失学名单。
“对啊!”
余向暖点头,“九年义务教育,小学六年,初中三年,免除适龄儿童的学费。大到国家小到地方,一切发展都离不开人。只有孩子有学上,一个家庭才有希望,社会才安定,国家才能长治久安。”
“年初的时候政务院提出,要在未来几年基本普及小学教育。政策落实会根据不同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分阶段有差异化地推行。向暖同志,我和你一样心系国家发展,但一口吃不成大胖子,事缓则圆。”说到政事,赵正钧并没有因为说出这些话的是个小姑娘就敷衍了事,字斟句酌道,“贫困生补助的事情,我回去查一下相关政策尽快给你回复。”
余向暖失笑,知道自己太过着急了。
突然,木棚下传来牛犊的哀鸣。赵正钧抓起手电筒往外冲,余向暖紧随其后,看见一头母黄牛正躺在干草堆上抽搐,湿漉漉的胎衣已经露出半只蹄子。
“胎位不正。”余向暖想起兽医手册里的章节,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兽医怎么还没到?我去喊我爸!”
“等等!”
赵正钧头贴着母牛的肚子,表情凝重,“向暖同志,你刚才看完了牲畜手册的接生篇对吧?”
余向暖慌乱点头,有种不好的预感。
“来不及了!”表情凌乱的姑娘被赵正钧拽到牛臀侧,他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当机立断道,“你指挥,我来操作。”
怎么操作?就他们两个给母牛接生吗?!
无数影视作品中的相关片段在眼前浮现又散去,根本没有用得上的!眼看着母牛的哀鸣渐渐无力,根本没时间犹豫,余向暖贝齿轻咬嘴唇,集中注意力努力回想适才看到的《畜牧兽医手册》中关于牲畜接生难产的内容。
“我想想,‘为防止母牛产后感染,要先洗手,然后涂羊油’。没有羊油,涂豆油也行!”余向暖屏住呼吸,一边回忆一边注意手电筒的光束给赵正钧提供足够清晰的视野范围。话音刚落,赵正钧就一阵风似的冲进屋,没两秒钟又返回。
“继续!”
“呃……你先伸手进去摸摸胎儿口鼻有没有温热和黏膜反射?还有判断先出的是前蹄还是后蹄?”
“……有,小牛还活着。前蹄先出。”
“OK,接下来,矫正胎位。注意手的力量大小,在母牛努责的间隙使力将胎儿推回子宫。一只手掌心向上抵住胎儿肩部,另一只手食指勾住蹄尖向盆腔方向推送,注意顺着骨缝慢慢扳。”
“哎呀,赵正钧,你轻点!别扯到小牛的骨头了!……对,就这样,慢点……我看到小牛的头顶了!停,这里要逆时针旋转15度……”
当湿漉漉的小牛犊终于坠地时,余向暖长舒一口气,摊坐在地上,忍不住热泪盈眶。这一晚上过得太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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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应用书本知识也能获得能量点啊!’余向暖隐约有种明悟。
“要抱抱吗?”赵正钧声音轻柔,沾着泥点的额发狼狈地贴在眉骨,睫毛上还凝着夜露与干草屑。他明亮的眼神中透着喜悦,双臂小心翼翼地托举着瘦弱的小牛犊。
小牛浅黄色的胎毛湿漉漉的,呼吸起伏间,像被月光揉碎的琥珀。它额骨微微隆起,双目圆睁时犹如浸在夜露中的黑葡萄,睫毛稀疏却根根分明,越看越让人觉得眉清目秀。
余向暖有些心动,随即坚定地摇了摇头,“不用了,还是快把小牛放到它妈妈身边吧。”书里说刚出生的小牛体重超过30公斤,她有自知之明,这是难以承受之重!
“好。”
“砰——”
院门突然被撞开。
余永乾带着镇政府的同志和兽医冲进院子,猛然看见女儿跪坐在牛圈里,脸色苍白,形容狼狈,这个一向稳重的中年汉子眼眶红了:“向暖你...”
“余叔别担心,”赵正钧回头笑了笑,弯腰将小牛放到母牛身侧,“向暖同志没事。她今天帮了大忙,念的《畜牧兽医手册》比有些老把式还管用。”
姗姗来迟的兽医老脸一红,急忙上前查看母牛和小牛犊的情况,发现一切比预想地好太多,忙不迭声地称赞两人‘处理地好,处理地及时’。老兽医心知自己疏忽大意了,要不是赵书记和余家大丫头出手,今晚怕是得出事!要是因为他忙家里的琐事耽误了余家村的牛生产,他非得被其他人戳脊梁骨骂死!
“快回家洗洗,省得你妈又担心。”余永乾瞪了眼“干了一件大事”的大女儿,没好气道,“明天早起耕田,少谁也少不了你,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事!”
余向暖听到这话整个人都懵了!怎么就忘了这事!
“赵正钧,几点了?”她看了看爬上树梢的明月,急得直跺脚。沉闷的“咚咚”声惊醒了枣树上两只休憩的灰雀,它们并肩振翅扑棱棱飞远了。
赵正钧刚洗过手,来不及擦就抓起手表戴在手腕,“差一刻钟十二点。走,我送你。”
“不要你送!”
余向暖撒腿就往外跑,“爸,你忙完了早点回家。熬夜早衰!我看你都长白头发了!”
一路小跑,经过老槐树时,树洞里的猫头鹰突然“咯咯咯”叫起来,像是谁家小孩调皮地嬉笑,直到躺在家里土炕上,余向暖心脏还怦怦直跳,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