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今年的冬天,比以往来得更晚一些。
年关将至,才飞起鹅绒大雪。而这一天,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半年前被贬为浙江道监察御史的沈大人,将浙江与邻省的陈年旧账翻了个底朝天,奉命押送贪腐官吏与抄家所得的银两浩浩荡荡归京。
京城飘雪的这日,正是沈大人到达京城之日。
百姓都说,这场大雪,是瑞雪!安国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沈之衡将这个案子办得极其漂亮,证据链完整,抄家干净利落,皇帝对此十分满意。沈之衡人还未到京城,将他升迁为户部尚书的诏书就已经在路上了。
这位安国建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如今也是最年轻的六部尚书。
沈之衡入京之时,车水马龙,百姓们奔走相告,自发地围在街道两侧,队伍所到之处,百姓皆拍手叫好。
姜宁站在天元楼包厢的窗户前,听着百姓对沈之衡的称赞,目光始终落在身着绯色官服的那人身上。
柳絮般的雪花飘零在他身上,将他衬托得更加纯白。
此情此景,她不免也有些动容。
沈之衡离京的这半年,她越派人调查他,就越发现他的纯粹。
至于他与汪纳雪的私下往来,姜宁叫人查来查去,左不过都是汪纳雪试图两边押注,被沈之衡婉拒了。而这一查,反而将汪纳雪与萧彻的关系查了出来。
张衡在《横渠语录》中曾写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若沈之衡能始终如一,这世间,也只有他能担得起这句话。
有他,或许真是安国的百姓之幸。
半年前,姜宁试图强纳他为驸马,他说她是折鹤羽充笼雀,如今想来,他倒是说对了。与其将这样的人收入公主府,倒不如让他在这世道成就一番作为,造福一方百姓。
沈之衡途径天元楼时,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突然抬头回望天元楼。这一看,正撞上了姜宁的目光。
两人四目相对。
姜宁微微吃了一惊,但还是保持浅笑,点了点头。
沈之衡见此,亦点头示意,但眼神之中是说不出的情绪。
望着沈之衡渐渐远去的背影,她不禁呢喃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般场景,倒是让我想象出他高中状元,戴花游街的画面了。应当也是这样意气风发吧。”
苏七没有接话,将狐毛大氅系在姜宁肩上:“殿下,我们该回公主府了。您冬日容易感染风寒,还是小心为好。”
姜宁将大氅解开,又递给苏七:“这个时候,感染风寒或许会更好。”
苏七凝视着她,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顺从地接过大氅。
苏七和姜宁刚到公主府,惜桃便迎了上来:“殿下,雪天这样冷,怎的不把大氅披上。苏七你怎么也不提醒殿下?”
听到这样的关系,姜宁心里还是涌了一丝暖意,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没事儿,是我想吹吹冷风。”
“牛乳莲子羹已经热好了,那我让厨房送来,您热热身子?”
姜宁摇摇头:“不用。我想先去梅园走走。”
说着,她便向雪中走去。
惜桃连忙取来伞,为姜宁遮雪。
苏七则静静跟随在她们身后。
公主府上个月一建成,正好膝盖的伤养好了,姜宁便迫不及待搬进了公主府。
自母后逝去之后,皇宫里,她实在住得难受。
而在某种意义上,公主府也算她自己的家了。
一百万银两,姜宁亲自设计,由苏七监造,工部最终将公主府营建得十分漂亮。
至少在外人看来,公主府奢华无比,远胜历年的亲王府邸。
但说到底,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公主府的陈设与吃穿用度,实际上要简陋得多。
毕竟百万银两之中,只有六十万两用于建造公主府,剩下的四十万两,姜宁暗地里用于凤鸣坊的扩张和打点朝臣官员了。
府中唯一耗费过多的,便是这梅园了。
原因无他,只是母后生前喜爱梅花的坚韧。宫中也曾有过一片繁盛的梅园,但是自汪皇后执掌凤印后,便尽数砍去,原地建了宫殿。姜宁虽闹着搬了进去,改名为蒹葭宫,种了一些梅花,可是却再也见不到梅花朵朵绽放的盛景。
姜宁现在于公主府种上一片梅园,是想着在梅香四溢之时,她总能幻想着母后还在身边,就在公主府这个小小的“家”中,始终陪伴着她。
可是她再也没有母亲在世时的欢愉,哪怕整个公主府都浸在梅香中,哪怕惜桃和苏七常伴她左右,她还是常常感觉到孤独。
世道易改,人心易变,她又能拥有这样的生活,多久呢。
姜宁嗅过一朵腊梅,有些感伤:“苏七,你说,母后还能庇佑我吗?”
“明昭皇后在天之灵,必定会保您无恙的。”
“是啊,殿下,明昭皇后一定会护佑您的。”惜桃也应和道。
姜宁苦笑,对着惜桃说道:“走吧,替我梳妆吧。宫中的轿撵应当也快来了。把母后及笄时的那枚白玉梅花簪找出来吧。”
沈之衡在浙江办了大案,今夜宫中的晚宴,便是皇帝亲自为他设下的庆功宴。
即便姜宁已经搬出了宫,但是这样的场合,她还是需要出席。
到达宫门时,遇上了同样前来赴宴的汪纳雪。
她敷衍地行了礼,随后讥笑道:“公主今日怎么打扮得这样素净,莫不是浙江盐税漕粮案结了,您在公主府的生活也举步维艰了?”
姜宁淡淡瞥了她一眼。这样的晚宴,汪纳雪本该没有资格参加的。看来是姜宁上次赏花宴上给她放出的凤鸣坊消息,让她在汪府挣得了一席之地。
她坐在轿撵上,语气慵懒地说道:“汪小姐既然这样喜欢华丽服饰,不如我让凤鸣坊再给你送一套好了?”
“你!姜宁,你不过是仗着生在皇家,我劝你别得意太早,你的好日子,很快就到头了。”汪纳雪咬牙切齿道。
汪纳雪这副模样,倒是还挺像那晚在猎场的萧彻。看不惯姜宁,却又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放一些狠话,试图扳回气势。
也不知道汪纳雪对她莫名其妙的恨意是从何处来,若是为了萧彻和那沈之衡,那未免太蠢了些。
“既如此,那便恭候了。”说完,姜宁摆了摆手,示意轿撵继续走。
晚宴之上,觥筹交错,嫔妃、两位皇子、朝臣及其家眷均盛装出席,好不热闹。
皇帝左右的席位素来是苏阁老与汪阁老,而如今汪阁老次辅的位置却坐着沈之衡,而汪阁老则坐于苏阁老身旁。
皇帝对沈之衡的重视,可见一斑。
见到姜宁一身素衣,姗姗来迟,皇帝姜厚钦问道:“宁儿今日怎么穿得这样素净?你一向喜欢明艳的服饰。”
姜宁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回望着他,缓缓说道:“今日,是母后的忌日。父皇莫不是忘了?”
姜厚钦猛地一愣:“近日国事繁忙,朕确实忘了。”
他又连忙岔开话题:“宁儿,来,坐到父皇近旁来。”
李公公差人在沈之衡一旁,又加了个席位。
苏阁老远远望着姜宁的发间,伤情地说道:“公主的这枚白玉梅花簪,是琬琬及笄之时所戴的吧。”
姜宁欠身道:“是。没想到外祖父还记得。”
苏阁老点了点头,手掌摩挲着银白的胡须。
也许是这一番对话,引起朱厚钦的回忆,晚宴后半场,他的兴致一直不高。
姜宁亦是一杯又一杯地饮酒。
在她约有六七分醉意之时,一旁的沈之衡突然提醒道:“殿下,酒醉伤身,还是少饮些吧。”
她抬眸看了看那人,倒满一杯酒,跌跌撞撞地起身:“沈大人,还未恭贺你高升户部尚书。浙江之案,办得可还畅快?”
沈之衡见状,也倒上了一杯酒,回敬她:“微臣谢过殿下。”
双双一饮而尽。
她又行至沈之衡面前,凝视着他,打趣道:“沈大人这副皮相,不来公主府做驸马,真是本宫的遗憾。”
“公主谬赞了。”
她轻笑了下,压低声音:“所以,沈大人这回想好怎么弹劾本宫了吗?”言语之间,已无醉意。
沈之衡对上她的目光,嗓音如同林间拂过的清风:“对于殿下而言,百姓意味着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他:“沈大人以为呢?”
“殿下与那些硕鼠沆瀣一气时,可有想过百姓颠沛流离、哀鸿遍野之苦?”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沈大人,可别忘了,你做的是谁的官?是我姜家的!”
沈之衡给自己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殿下,您错了。臣做的,是这苍生百姓的父母官,而非姜家的。”他说出这句话时,毅然决然。
“沈大人这清流风骨的做派,还真是手到擒来。可惜啊,本宫眼里看不到百姓。本宫只想着怎么肆意度过一生。”
她顿了顿,露出满意的笑:“沈大人有空之时,一定要来本宫的公主府坐坐啊,工部将公主府建得本宫甚是喜欢。”
说着,她见沈之衡的眉头紧皱,眼神飘忽不定,渐渐浮现失望的神情。
然后,他说:“既如此,那臣只好得罪公主殿下了。”
她与他之间——
第一面,宣政殿外,不欢而散。
第二面,宫门城墙,勉强和谐。
第三面,庆元殿间,抗婚离京。
第四面,庆功宴上,针锋相对。
再往后,第五面,该是他一道奏疏,将她弹劾入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