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二十二年,夏,天气酷热。
庆元殿内飘着淡淡的艾草味,几位内阁大臣正为如何填补国库空虚之事争得面红耳赤。
皇帝姜厚钦皱着眉头,将刚饮尽的药碗搁在案头,拇指按了按太阳穴。
殿门忽然被撞得哐当作响。
承嘉公主姜宁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模样。
门口的太监拦也拦不住,纷纷跪下,向皇帝求罪。
姜厚钦见状,让大臣们先回去,改日再议。
待众人退去,姜厚钦呵斥道:“都是已经及笄的姑娘家了,怎么行事还这般莽撞。”
“户部克扣我建府的银子!”姜宁揪着姜厚钦的龙袍袖口,愤愤不平:“说好给我批二百万两营建公主府!今天苏七来报,说工部那边只收到了一百万两。您也不管管他们户部吗?”
“这事嘛……”姜厚钦用帕子捂住口咳嗽了两声,才缓缓说道:“削减为一百万两,是朕许可的。”
“为什么啊?您最初都答应我了,二百万两,一文不少。”
说完,姜宁假意哭了起来:“母后走得早,宁儿只剩父皇了。现在连您也不疼宁儿了吗?”
姜厚钦连忙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面色也有些伤感:“好了好了,别哭了。每次一有不称心的,你就开始拿你母后哭诉。你是朕和琬琬唯一的女儿,自然也是安国最受宠爱的公主。朕怎么会不疼你呢?虽然琬琬走得早,但扪心自问,朕何时薄待于你?”
姜宁抬眸,止住了哭声:“那父皇为什么准许户部将我营建公主府的银两减半?可是儿臣做了什么错事吗?”
“哪里,我的宁儿怎么会做错呢。”姜厚钦抹去姜宁眼角的泪水。
紧接着,他从案桌上翻出一本奏疏,递给姜宁。
“如今国库空虚,民生艰难,朕也得顾及文武百官和百姓的看法。”
姜宁接过奏疏,打开一看,上疏之人写了一手好字,行云流水,力透纸背。
定睛一看,力透纸背的何止是书法,还有那内容。
奏疏言辞犀利,将她营建公主府之事弹劾了遍——
“臣为谏阻奢靡营建以固国本事。
《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今国库岁入仅六百万两,而九边军费已耗其半,河工漕运复支百万,太仓存银不足三月之需。适闻公主要于长安起造府邸,工部估算需银二百万两,臣等闻之如坐针毡,冒死进谏。
一曰动摇社稷根基……
二曰苦害生民……
三曰坏祖宗法度……
四曰损皇室清誉……
五曰……”
奏疏洋洋洒洒一共陈述了她营建公主府的十条罪责,言语之间,罄竹难书,仿佛她营建公主府是十恶不赦之事。
姜宁强压着怒气将奏疏过看完,随后目光跳到奏疏的落款之人——“臣户部侍郎沈之衡谨奏”。
沈之衡?
这人,姜宁是听说过的。
安国建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十七岁高中状元。因面如冠玉,温文尔雅,一度险些被指定为探花。是近年来京城不少官宦世家争抢的贤婿。
此人为官以来,不结交朋党,刚正不阿,所行之事有口皆碑。仅仅两年时间就从翰林院修撰升迁至户部侍郎,深受父皇的器重。前些日子,更是被她的好父皇委以重任,兼任了太子太师,以教导太子。
摊上这样的人弹劾她,也难怪父皇需忌惮三分,削减她营建公主府一半的银两。
她的母后明昭皇后是父皇的发妻,两人恩爱非常,她自幼也深受宠爱。自从母后在她四岁那年因病薨逝后,父皇怜惜她,对她更是有求必应,从不犹豫。
真正算起来,这还是父皇第一次驳了她的要求,想来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再争闹下去,恐怕只会惹得父皇为难,群臣不悦,更闹不出什么结果。
尽管她素有骄纵之名,但是在大是大非之上,她绝不含糊,懂得适可而止。
想清楚后,姜宁合上了奏疏,放回案桌上,表现出深明大义的样子:“儿臣理解父皇的难处。是父皇怜惜儿臣,还给儿臣留了一百万银两营建公主府。儿臣让父皇为难了。”
闻此,姜厚钦欣慰地说:“我儿识大体,顾大局,委屈你了。”说着,他拍了拍姜宁的手背,“待来日国库充盈,朕会再赏你一些作为补偿的。”
“谢父皇。那儿臣便先告退了。”
姜厚钦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姜宁转身,关切道:“国事繁忙,父皇也务必要保重龙体。夏日酷暑,儿臣宫中今日做了荷叶羹,晚些时候给父皇送来。”
看着姜宁关心的神色,他又想起过去每年酷暑,琬琬也总是会背上一碗荷叶羹给他送来。他咳嗽了两声,勉强露出笑容:“好。还是朕的宁儿懂得挂念父皇。”
姜宁行了礼,便离开了庆元殿。
回寝殿的路上,姜宁心里还在想着沈之衡的奏疏。
“动摇社稷根基、苦害生民、坏祖宗法度、损皇室清誉……”沈之衡那些理由找得冠冕堂皇,就不知道这些言辞背后,几分出于真心,几分出于利益?
姜宁是极其讨厌这些读书人的。一个个读着圣贤书,满腹大道理和空话,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权,为了钱,就是为了名。
这世道哪有什么真正为国为民的君子?多的是披着皮囊的小人。
以往每次科举一放榜,不知有多少新科进士约她相见,表明爱慕之意。但说来说去,总绕不开希望她能在父皇那里为他们举荐一二,以便仕途顺畅。一句句“甘为驸马,侍奉公主”,仿佛这驸马之位有多委屈他们。
后宫也是如此,多少宫女太监,甚至嫔妃,她们对姜宁巴结讨好,看似一副唯她马首是瞻的样子,为的不过是从她这里获得一些好处。
而表面对她越好之人,往往暗地里编排和咒骂她就越是厉害。
想着想着,姜宁叹了叹气。
母后还在世时,她也曾觉得这个世上人人都真心实意关爱她。
可是母后薨逝之后,她才渐渐明白,这深宫,多的是笑里藏刀之人。这世道,人与人之间也不过是讲究利益往来。
即便是她的父皇,或许对她确实有真心疼爱的情分在,但是更有安抚外祖父苏家之意。
母后走后,外祖父想要另外安排苏家女子进宫,父皇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同时,父皇早早的给那时尚且年幼的她定了承嘉公主的封号,并在江浙一带封了地。
此后,京中人人都说,承嘉公主是安国最尊贵最受宠的女子,胜过现在的汪皇后。可姜宁明白,这不过是父皇为了让苏家绝了染指后宫的心思。
所以,她很早就意识到——权势,才是这个世道最靠谱的东西。
要真论起来,像沈之衡这样沽名钓誉之人,比那些直白地求权势、求金钱之人更为可恨。甚至于,他是否是有意通过上疏来引起她的注意,也未可知。
而她姜宁,最喜欢的就是不留情面地扯下这些人的伪装。
每次看着他们哑口无言,又无地自容的窘迫,她就觉得骨髓里都沁着痛快。
一身正气的沈大人?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上疏弹劾她。
她倒要看看这位沈大人的伪装背后,藏着怎么样的阴暗目的。
他既然不让她如愿,那她也自然不会让他痛快。
等回到了公主的寝殿,姜宁便派人把苏七叫了过来。
苏七年长姜宁七岁,自幼便陪伴姜宁长大。
当年母后病重时担心她今后无人看护,于是向父皇请了特许,让苏家人挑了个旁系带到宫里,作为她的侍卫。这个人,便是苏七
自母后离去后,苏七是她唯一信任之人。他既是她的贴身护卫,也可以说是她的心腹。
苏七进了寝殿,做足了礼节:“殿下,您找我?”
即便姜宁很早之前就说免去苏七的礼节,但他还是坚持每次都要向她行礼。
日子久了,她也便由着他了。
姜宁躺在凉亭下的椅子上,轻轻摇着凉扇,笑吟吟地问:“苏七,你可有听闻户部侍郎沈之衡这个人?”
“沈之衡?传闻中,他十七岁及第,深受圣上器重,后来又在户部任职,是京中目前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去年他主管湖广地区赈灾一事,在百姓之中也是有口皆碑。”
姜宁抬眸:“这都是表面的人设。说说暗地里的吧,他可与哪些朝臣走得近?”
“回殿下。沈之衡表面不参与党争,孑然一身,但是据凤鸣坊来报,沈之衡与汪家千金汪纳雪私下走得极近。这些日子,汪管家在凤鸣坊也表露出有定做婚服的意思,似在为婚事做准备。”
“汪纳雪?可是汪阁老流落蜀地的孙女?”
“是的,殿下好记性。”
姜宁突然来了兴趣,停下了摇晃凉扇的动作。
算算日子,汪纳雪被回京城的时间,大致和沈之衡进京参加科举殿试的时间相差不远。
如此说来,沈之衡弹劾她营建公主府的奏疏,倒是有汪家的手笔了。
父皇膝下子嗣不多,现存皇子不过两位,一是汪皇后所出的姜齐,二是九年前酒后与一位宫女意外留下的姜黎,一直由梁嫔教养。
其实还有一位,便是是她的亲生弟弟姜宸,但是母后难产,弟弟出生时便已夭折,母后也因此损伤了身子。
尽管姜齐已经被立为太子,但是汪苏两家近年来一直不对付,若姜齐继位,苏家难免会被清算,所以外祖父的意思还是想拥护江黎。
如今朝堂之上,分了汪、苏两派,看似平衡,父皇估计也是担心今后汪家坐大,于是有意扶持寒门,达成平衡。沈之衡便是借着这股风扶摇直上。谁知道,他暗地里与汪家还有所纠葛。
想到这,姜宁轻笑一声。
沈之衡想借她攀附汪家?她怎会让他如愿。
她看向苏七:“我适才见过父皇了。营建公主府的费用,是沈之衡从中作梗。你这几日便帮我去户部约见一下他,我要会会这个人。”
“是,殿下。”
苏七正要离开,姜宁又叫住了他。
她走到苏七面前,扫了扫他肩上的木屑:“这几天天气酷热,你去监督营建公主府之事时也小心些,别中暑了。小厨房今日煲了荷叶羹,已经用冰块冻着了。你去找一下崔嬷嬷,喝完荷叶羹再去忙吧。”
苏七凝视着他,半晌,才回复道:“谢公主殿下关心。”
目送苏七离开的身影,姜宁突然陷入了感伤。
以前姜宁和苏七的关系其实更亲近些。但是自从她十三岁之后,有段时日,宫中突然传出闲话,说他们之间有不可见人的关系。
后来她虽告到父皇那里,狠狠惩治了那些人,但是自那以后,苏七就渐渐有意与她保持距离。
她对于这些倒是不在意的,何需惧怕什么呢?就算她和苏七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旁人也不能指摘什么。毕竟她是安国最受宠的公主。自古以来,公主养几个面首,那不是很正常的事?
她虽这样想,也这样和苏七说的,但她还是尊重苏七的选择。
况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和苏七之间,纯粹一些,会比较好。
毕竟,苏七……应该是这个世界目前唯一纯粹待她之人了。
她也不想他们之间关系,掺和太多的欲望,无论是男女之情,还是权势与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