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起因大约是在御花园瞧见了他们两个在嬉笑打闹。

    顾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看了眼墙上挂着的西洋钟——皇帝前几天特意为了他功课突飞猛进赏的——时辰已经不算早,他明儿个还要去上早课,皇帝还要来考察他和三皇子的课业。

    可心里实在燥得慌,闭上眼睛,就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没有一处不是心心念念之人的样子。

    她雪白柔软的肌肤,她乌黑光滑带着香气的长发,她狡黠的笑容……

    小狐狸似的叫人难以忘记。

    饶是顾厌再怎么不受宠,他也生在全天下最尊崇富贵的人家,如今也正好是开窍知事的年纪,怎么也不至于懵懂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然而就索性做个春梦也罢了,这般不上不下地吊着,委实难受。

    他的大宫女名唤良玉,年方十八。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她当然明白爷们一晚上翻来覆去的在折腾什么,只是到底姑娘家面薄,先小声问:“殿下,要不叫太医来看看呢?”

    “不要。”顾厌没精打采地说,为着这个请太医,叫旁人看了笑话也就罢了,横竖他也不在乎,要是让沈文君知道了,那才是没脸见人了。

    良玉唯恐他年轻不懂,嗫嚅着红脸道:“殿下不知,这不是什么怪病……别怕,要叫谁来服侍么?”

    然而顾厌心中早已认定钟情一人自当守身如玉,为之吃尽苦头也是理所应当的,故而微微摇了摇头,说道:“好好的姑娘家,我图什么要糟蹋了她们,切莫再说这等话了。”

    “是。”良玉虽年长,到底长在深宫,遇见这些是也臊得慌,赶紧说,“奴婢给殿下弄些水去。”

    顾厌闭着眼睛不言,心里倒还是想着那个人。

    一夜不曾好睡,第二日果然脸上憔悴得很,连三皇子这等人见了都忍不住问了一句:“五弟昨晚干什么去了?”

    “做了一宿的梦罢了。”顾厌想着昨晚梦中的美艳佳人,心神一凛。

    三皇子叹道:“没事就好,父皇今儿要来查咱们功课呢。”

    他哀声叹气了一会儿,又问:“宫里那事……五弟听说没有?”

    不仅听说了,还是他干的呢,顾厌腹诽道。

    当然,这不能和三皇子说。

    顾厌并未立刻回答三皇子的问题,而是转头看向他的书案。

    紫檀木雕刻成的书桌上静静放着一本《左传》,那书页已然陈旧泛黄,边缘微微卷起,显然是被反复摩挲翻阅了无数遍。

    清晨微亮的烛光在他俊美而略显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使得他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里,透出一种令人心折的冷冽。

    顾厌指尖轻轻捻过摊开的书页,他看向三皇子略显惶恐的脸色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片刻之后,他才缓缓抬起眼睫,吐出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般的冷硬,砸在沉闷的空气里:“听说了,三哥在怕什么?”

    三皇子听见他淡然的语气,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中血丝更密:“五弟!那冯答应死得不明不白,宫里谁不知道是……”

    “知道什么?”顾厌截断他的话头,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刻骨的讥诮,“知道她不是难产而死?知道是谁害了她?”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却更加锋利逼人,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凌的刀锋:“三哥,醒醒吧。父皇当年难道真查不出?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他指尖重重敲在《左传》摊开的那一页上,指尖下的墨字仿佛也因这力道而微微扭曲:“冯家势微,不过江南一小门小户。李家呢?世代勋贵,珍妃之父李崇,掌京畿十万龙武卫兵权,叔父李嵩,控扼江南漕运命脉,门生故吏遍及朝堂。”

    “一个无权无势的答应之死,和一个尚未成形的胎儿,在父皇眼里,在朝堂这盘大棋上,又算得了什么?”

    顾厌握住三皇子的手苦口婆心地劝道:“弟弟说这些,也是为了三哥好,三哥也体谅咱,在父皇面前小心着说话吧。”

    三皇子还没反应过来顾厌的话,只愣愣地点头。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炸开,仿佛九天之上有巨锤擂动了厚重的鼓面。

    冬雷阵阵,非好兆头也,两人心中俱是忧心忡忡。

    沉重的书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皇帝进来了,他们的师父范围跟在他身后。

    一个高大而极具压迫感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矗立在门口那片动荡的光影交界处。

    明黄色的龙袍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金线绣成的团龙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欲活。来人并未立刻踏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沉默的威严就如山岳倾颓而下。

    三皇子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冰水从头浇下,脸上的血色在雷声和门响的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惨白。

    他几乎是弹跳起来,把手从顾厌手中抽出,动作仓惶间,宽大的袍袖划过桌角上一方沉重的端砚,带出一泼墨汁洒在昂贵的紫檀木案面上,像一道丑陋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父……父皇!”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孩童般的惊惶,膝盖一软,便要跪倒下去。

    顾厌的反应却截然不同,他所有的情绪——冰冷、讥诮、洞悉世事的苍凉——在皇帝进来的那一刻就立刻敛去,只剩下恭顺与沉静。

    他无声而迅捷地离座起身,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多余的慌乱。

    顾厌稳稳当当地躬下身去,姿态端正,声音清朗而平稳,:“儿臣叩见父皇。不知父皇驾临,未能远迎,请父皇恕罪。”

    他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用身体挡住了案上那片狼藉的墨渍,同时也将惊魂未定的三皇子挡在了身后。

    皇帝的身形高大,面容在廊灯晃动投下的光影里显得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寒潭,缓缓扫过两个儿子。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

    他并未理会地上的狼藉和儿子的请罪,步履沉稳地踱入书房,径直走向主位那张宽大的紫檀书案。

    明黄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面,无声无息。

    落座片刻后,引了口茶水之后,皇帝才出声:“起来吧。”

    “多谢父皇。”顾厌这才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把三皇子也拉了起来。

    皇帝随意看了眼书案上摆着的《左传》,又扫过旁边尚未收起的《论语》,以及那一片刺目的墨渍,最终落回到两个垂手侍立的儿子身上。

    “你们二人的功课,学得如何了?”皇帝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

    他随手拿起案头另一本线装书册,动作随意,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捕捉着儿子们最细微的反应。

    范围上前一步恭敬说道:“另外殿下的学业都大有进益,陛下也该放心了。”

    “回父皇,儿臣与五弟正温习《春秋左传》。”三皇子垂首应道,声音带着竭力平静后的嘶哑。

    皇帝并未抬头,只淡淡开口:“郑伯克段于鄢。”

    他顿了顿,指尖在那行标题上轻轻一叩,发出极轻微的啪嗒一声:“那你们来说说看,郑庄公其人。”

    三皇子的身体在听到那个“郑”字时便已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猛地抬起头,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涨红,眼睛死死盯着书案后父亲那模糊在光影里的面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的颤抖而显得尖利:

    “郑庄公?他明知胞弟共叔段恃宠生骄,图谋不轨,却一味纵容!假意仁厚,实则包藏祸心!若非他处心积虑的放纵,步步为营的诱引,共叔段岂敢生觊觎之心,又岂会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此非仁厚,实乃阴毒至极!”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光是说出来就耗费了三皇子全部的力气,以至于他说完之后只能软软扶着桌案。

    “笃!”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

    皇帝搭在书案边沿的手,原本只是随意地放在那里。此刻,那只骨节分明、曾经挽过强弓执过朱笔的手,猛地收紧了。

    指关节因骤然发力而根根凸起,坚硬如铁,在琉璃灯明亮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失去血色的、令人心惊的惨白。

    他的指尖死死地抵着光滑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仿佛要将那坚硬无比的木头生生摁出几个洞来!

    “是吗?那你怎么看?”皇帝冷冷的目光移向顾厌。

    “还请父皇明鉴!”

    顾厌清朗的声音如同破开坚冰的利刃,在皇帝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已响起,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他微微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侧身,将犹自激动得微微发抖的三皇子挡在身后,同时也替他挡住了皇帝那择人欲弑的眼神。

    他微微垂首,姿态恭敬,目光却澄澈坦然地迎向书案后那道深不可测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稳,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控诉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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