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想表达亲近的张母，当看到女子光秃秃脑袋的那一瞬，手里险些没有拿稳帷帽。
郑慧慧早有预备，双手在下面稳稳托着，“这帽子还是我来拿吧。”
很快收拾好眼中的诧异，张母活了这么多年，也是见过不少怪事，对郑慧慧惊讶，不过是事先不知道
——原来这人是个姑子吗。
张母很快自圆其说，以为郑慧慧是世外人，可小玉前两天刚见过郑慧慧，分明就是一个小叫花子，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让她不敢认的样子。
她的脑袋上干干净净，被人看到也不会不好意思，尤其是跟夫人的交谈，也并不见局促紧张，就好像，那日同她争吵的不是一个人一般。
自然，这些都是两人的心里话，当下，也没人着意提起，她们都更关心另一件事。
并未过多好奇，郑慧慧随着两人进了玉兰阁，这是张家小姐张雪翎的住处。
屋内昏暗，甫一进去，人的心便忍不住往下沉了沉，进来前张母嘱咐过，张雪翎刚睡下，动作尽量轻些。
不过门一打开，郑慧慧视线内便出现一个似要翩然飘去的身影。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轻叹，悠悠飘在空中，久久散不去。
那日在外面，张小姐身着绫罗绸缎，点绛唇，头戴宝翠，只从手腕处的纤细和主仆二人寥寥几语可以窥见一斑。
而今日，她散散斜靠床头，穿着一身白色素衣，眼神涣散无光，听见动静，便轻轻转过头来，挤出一抹笑。
待看到母亲身后的郑慧慧，她愣愣看了几瞬，才笑着轻轻说：“是你呀。”
“酥饼好吃吗？”
温和的，柔柔的，像用最细密的毛刷，很轻很轻地抚触着心里最柔软细嫩的肉。
轻轻浅浅，无处不在，刺激的人心痒痒的，眼角发酸。
“好吃的，很好吃的，所以我又过来找小姐来了。”
“不知小姐可否再发善心，赏我两个酥饼解馋可好？”
郑慧慧一字一句说着，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张小姐，她好怕眼睛一眨，张小姐就消失不见了。
“这有何难，小玉，去多买两包酥饼回来。”
“那个……”
“多谢小姐，我再贪心要碗南城门的羊肉粉丝汤可好？”
“小玉，你便一同买来吧。”
“多谢小姐，小玉，别忘了跟那里的掌厨说我要加辣，要多多的辣！”
小玉得到任务出门，张母在郑慧慧的示意下也离开了。
郑慧慧将帷帽放在桌上，任由张小姐无害的打量。
“你的头发……”
“长了虱子，洗不干净，就全剪了。”
“倒是大胆，不怕人家笑你。”
“笑笑能怎么样呢，能让人家开心，我也不介意，而且，实实在在的好处是落在我身上的。”
“我不但不用为了洗头费力，头上的虱子还能一并消除，这对于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别人怎样想，是别人的事。我不需要为别人的想法负责。”
似乎别有它意。
张雪翎眼神闪闪，知道郑慧慧的真正来意，嘴角一丝笑意也没了，“我也不想的，就是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什么呢？”
她前两天还是一个乞丐，不过短短几日，一个女子光了头，被人看到也没有半分不好意思，满身都是从容自得。
她自己这样，便以为所有人都跟她一样么。
郑慧慧忽地从张小姐脸上，捕捉到一丝类似轻蔑漠视的神情。
转瞬即逝，似乎是自己的错觉。
可郑慧慧不是头一回感受到这样的情绪了，针对于她的。
或许是她一些话说的太过轻松，总叫人不舒服。
不过郑慧慧也不认为自己有问题，想法不同而已，有人就地而坐，吃着掉在地上的西瓜，也有人对其气愤不已。
谁对谁错呢。
郑慧慧不评价，但她要让她快活的那个。
“你倒是活的自在。”
结合她方才情绪，郑慧慧也摸不准这是夸奖还是嘲讽。
“还行吧，总比在乎别人在乎到，自己快要丢了命要好。”
“你懂什么！”
张雪翎控制不住地吼了出来，她身体十分虚弱，连吼人的力气也很小，若不是有之前她温柔的声音做对比，其实是听不出来她在生气的。
她如此，郑慧慧并不愤怒也不害怕，只是沉默看着她，望向她的眼神里有着方才两人见面时，张雪翎对着她的温和。
张雪翎声音就弱了下来。
“你懂什么……”
“李公子他……很好的……”
提到那位李公子，郑慧慧脑海里浮现出他的样子，立马就想翻个白眼，又怕刺激到人，生生忍住， 只一味忍耐着，唇角紧抿。
“有一次我跟小玉扮作男子出去玩，被恶贼盯上，是李公子提醒我们，帮助我们赶走恶贼，李公子他……真的很好……”
郑慧慧恍然大悟。
是了，想来在张小姐心中的李公子，必然和自己所见的不同，不然，她不觉得张小姐会对那样的李公子消廋到这种程度。
“可是，你的李公子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吗？”
当然知道的，是吧。
“可能哈，我是说可能，李公子或许真的很好，可是和一个很好的人在一起，自己不是也应该变得更好吗？”
郑慧慧声音更柔和，像在跟一个好友聊天一样，“好姑娘，告诉我，你现在开心吗？”
“我……”
张雪翎讷讷，往下说不出任何话。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
外面忽然有声音传来，“那个……郑小娘子，你要的羊肉粉丝汤还有酥饼买来了，要现在吃吗？”
“小姐，我能在你屋里用饭吗？”
张雪翎下意识点头。
端着碗进来，小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开口说。
她家小姐喜洁，像羊肉汤这样的味道，以前是进不来屋子的，如今却……
小玉心下暗自神伤，郑慧慧这边却已经迫不及待挑起一筷子粉丝，一下子“吸溜”到嘴里。
送来的羊肉粉丝汤用砂锅煨着，里面还是烫烫的，粉丝却并未失去弹性，一口下来，爽滑又不失劲道，和着羊肉汤独有的风味，还有淡淡的胡椒味，怎一个满足了得！
趁热再喝口汤，嘴里滋润了再咬口酥饼，真真是美到家了！
郑慧慧又挑了一筷子，这次是羊肉羊杂混着几根粉条一块进了嘴里。
羊肉软嫩，羊杂又颇有嚼劲，除了满足，还是满足。
一时再顾不上说话，只能埋头苦吃，整个房间里唯有吸溜嗦粉的声音不断传来。
小玉和她家小姐面面相觑，郑小娘子吃得太香，二人也不敢贸然打断。
忽然“咕”的一声传来，郑慧慧猛地抬起头，茫然的眼神在看到张小姐通红的脸后，顿时明了。
纠结两下后，郑慧慧还是开口问了，“这还有半碗汤，我提前盛出来凉着的，没有喝过，小姐要不要尝尝？”
等酥饼和羊肉粉丝都下肚后，最后再来两口汤溜溜缝，实在是舒服到不能再舒服了。
“这不好吧，郑姑娘你够吃吗？”
张雪翎几乎不敢抬头看人。
“够吃够吃，几口汤连我肚子一角都塞不满。”
在郑慧慧示意下，小玉几乎是抖着手端过那碗汤的。
“小姐。”
张雪翎抬头看看郑慧慧。
“姑娘喝吧，上面油撇干净来，这会也不烫嘴，里面还有几根粉丝，你尝尝，真的很好吃呦～”
跟哄小孩似的。
但确实有用。
张雪翎接过碗，没有预想中那种想要呕吐的反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鼻子不灵了，连羊肉的那股膻味也几乎闻不到一点。
试着喝一口，没尝出味道来，再喝一口，好像有点好喝哎，嘴里吃进了一根粉丝，滑滑的，没等嚼呢，就咽下肚了。
也不过小半碗，几口就没了，等到见底，张雪翎心里就生出一股不满足的感觉来。
她看向郑慧慧的方向。
准确地说，是看向郑慧慧前方桌子上的汤罐。
郑慧慧心头就生出一股不妙的感觉。
汤罐里只有个底了。
总共连两口汤也凑不齐。
“郑姑娘可吃饱了？”
“饱……饱了……”
“那就好。”
说时迟那时快，在其余两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见一道白光，越过小玉，冲向了桌上的汤罐。
“小姐你……”
小玉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作狼吞虎咽状的人，是自己素来举止得体的小姐。
发生什么事儿了？？？
郑慧慧也不敢相信。
“张……小姐？要不再重新给你点一份羊肉粉丝汤怎么样？”
张雪翎僵直着身体，好半晌才转过身来，耳朵红的似要滴血。
“不、不用了，我就是有点口渴……”
“咕咕”的声音又在屋内响起。
张雪翎头快要抬不起来了。
“姑娘，诚实点跟我说，你现在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反客为主似的，郑慧慧拉着人坐到桌边，小玉出去了，屋里只有她两个人。
张雪翎抬头看她，见人虽然笑着，倒是半点没有嘲笑自己的意思。
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是她更小，却让自己生出一种“在大姐姐面前出糗”的想法。
她什么都知道，可她只是包容地看着你玩闹。
张雪翎忽然就放松了，她脸还红着，却是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感受：“饿，想吃。”
“但怕肚子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