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用

    赵管家被陆怀川说得面红耳赤。

    他想要反驳些什么,可明韫山还站在一边。他淡淡的眼风扫过去,赵管家只好重又低下头,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赵管家的额间渐渐渗出了热汗,手臂也越来越酸。他等待着明韫山让他起身,然而这孩子出乎意料地沉得住气。

    赵管家捱不住了。他刚想要状若无事地起身,便听见明韫山说:“赵伯在王府里算是老人了吧?”

    他咬牙,恭敬地躬身:“老奴在王府已有三十七年了。”

    明韫山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手中还拎着那把长刀。“那么想必赵伯应当知道,父王最不喜不听话的下人。

    赵管家在明韫山着人去找他时,就知道会有这样一问。

    他心中有底,腰杆也直了:“老奴知晓。可二公子毕竟年少,王爷传信,嘱托老奴顾好二公子。这些人来历不明,只怕有人心怀不轨,伤着了二公子可就不好了。”

    陆怀川实在佩服明韫山的耐性,如果是她,这人开始狡辩的第一秒就会被她打断,哪里还由得他把话说完?

    “如此。”明韫山居然还点了点头。

    赵管家硬气了些,当下便直起了身。

    然而明韫山又道:“我再年少,也是北洲明氏,恭亲王府的二公子。我竟不知,这别院什么时候姓了赵?”

    赵管家当即跪下了:“老奴不敢,老奴都是为着二公子,王爷有命……”

    他在王府中待了三十余年,二公子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二公子刚出生那两年,恭亲王是很宠爱这个二儿子的。可是六岁那一年以后,他就与二公子疏远了。

    不久以后,二公子就随那名修士去了东洲。他很久才回王府一趟,府内的下人们对他也偶有疏忽,可这位二公子脾气很好,从来不责罚他们。

    赵管家看在眼里,于是也对明韫山轻忽起来。后来,他在王府内犯了错,被遣到此处做了管事,也仍然自命不凡。

    即便是此刻,他也心怀侥幸,期盼明韫山能够在恭亲王的名头下屈服——

    陆怀川在一旁听得差点笑出声,连忙别过头去。

    “王爷有命?”明韫山似笑非笑地,“父王嘱托的是让你替我看院子,还是让你给我当主子?”

    赵管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整个人抖得像筛糠,背上的冷汗一茬一茬地冒。

    此次下江南,他本以为二公子年纪尚小,随意糊弄一番就行了。可这话说得实在太重,他无论怎么接,都逃不了一个僭越的罪名。

    “在王府内领一个闲职养老,还是去庄子上倒夜香,”明韫山话音中还带着一点笑意,“全在赵管家一念之间。”

    流民有数百人,别院虽然空置着,可安置一事亦要耗费很大的精力。

    赵管家仍然有些迟疑地跪在原地:“可……”

    “开门。”明韫山温和道,“我不想重复第三遍。”

    他面上毫无端倪,辞锋已渐趋冷厉。赵管家一咬牙,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冲到正门前道:“开门!”

    门内观望已久的家丁忙不迭地抽下门闩,流民们一拥而入,有不少人好奇地朝这边望来。

    陆怀川看着那群流民挤挤挨挨地往门里涌,在赵管家和家丁们“这边走”的呼喊声中问:“他如果还是不听话,你打算怎么办?”

    “达成目的才是最重要的,手段都是其次。”明韫山见陆怀川露出了有点嫌弃的神情,就简洁地说,“把门踹开。”

    陆怀川:“好野蛮。”

    明韫山瞥她一眼:“那师妹要怎么做?”

    陆怀川毫不犹豫:“把门踹开。”

    明韫山便笑道:“彼此彼此。”

    *

    王府内乱作了一团。

    明韫山一开始不愿用暴力的手段解决问题,就是因为他需要人手安置流民。

    金牛村的村民大多都并不富庶,走入别院以后,全都张大了嘴左顾右盼。有的村民甚至趁着人多,开始上手摸门后的浮雕影壁。

    一旁的赵管家像被人要了命似的一声大喊:“别动!”

    村民们连忙状若无事地收回了手,正准备跨进来的陆怀川差点被吓得摔一跤。薜荔一把拎住了她的手臂,明韫山不轻不重道:“何事这样惊慌?”

    赵管家飞快地看了明韫山一眼,立即心有余悸地闭上了嘴。

    他毕竟在江南待了一年有余,对别院的事务了如指掌。当下,他便指挥着家丁,把这些流民一组组地带走了。

    陆怀川在一旁抱臂看着,侧首对明韫山道:“我刚刚在街上被一个小朋友偷了荷包,待会再给我点钱。”

    “被偷了?”明韫山问,“师尊没跟在你身边吗?他没把人抓住?”

    陆怀川目不转睛地盯着鱼贯而入的人群,似乎在寻找些什么:“他一看到人,脑子里就只剩下‘天灵根’三个大字了,哪里还顾得上钱不钱的。”

    明韫山安慰她:“没事,稍后我让人给你拿一个新的荷包来。”

    流民们陆陆续续地被带离了正门前。原本闹哄哄的影壁旁终于安静了下来,赵管家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到明韫山面前行礼道:“二公子,人都安顿下来了。”

    明韫山“嗯”了一声,对薜荔说:“你先带着师妹回房用晚膳,我稍后便来。”

    薜荔应了一句“是”。

    陆怀川没找到那个偷她荷包的小男孩,只好遗憾地转过身:“行,你也记得吃饭,今晚难熬着呢。”

    她与薜荔往卧房的方向走了。

    *

    陆怀川与明韫山都绷紧了一根弦。陆怀川草草地吃完晚饭,就又带着薜荔出来了。

    明韫山正站在庭中安排食宿事宜,一向温和的脸冷得像要掉冰碴。一旁的下人正端着晚膳噤若寒蝉,陆怀川远远地看见,就问:“你还没吃晚饭?”

    她没等明韫山回答,就难得正经地沉下了脸。“去把饭吃了,这里我先看着。”

    明韫山有些错愕地看着陆怀川。小姑娘接过了赵管家手中的册子,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道:“晚膳呢?”

    赵管家早已经口干舌燥了,他讷讷道:“陆小姐,别院中的份例是按着人数采买的,流民们来得急,府上并无足够的份额啊。”

    陆怀川将册子递还给他:“着人去采买了没有?”

    一旁的明韫山彻底插不上嘴了。薜荔从下人的手中接过食盒,放到石桌上。她将瓷碗摆开,轻轻地唤了一声“二公子”。

    明韫山无法,只能过来坐下吃饭。他拿起筷子,将长刀倚在桌沿,余光还注意着陆怀川和赵管家。

    “二公子已命人去采买了,”赵管家又不由自主地抹了一把汗,“只是金牛村一事已传开了,有不少富豪听闻别院在收粮,也跟着开始囤粮食。”

    “也不怪师兄要让你去倒夜香。”陆怀川道,“如今是恭亲王府的二公子要救人,江南仓廪富实,你不去找临安府尹放官仓的粮,反而在跟其他人抢粮,你是真的疯了。”

    赵管家往旁边一看,明韫山终于把那口挤在筷间的饭送进了嘴里。他当即道:“老奴这就去找临安府尹放粮!”

    明韫山道:“等等。”

    他放下筷子,从袖中摸出一个印信,抛给赵管家。赵管家忙不迭地接过,一看篆刻,当场都快跪下了:“二公子、这……”

    明韫山一摆手:“拿去给临安府尹。”

    陆怀川瞥了他一眼,明韫山状若无事地又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陆怀川道:“半个时辰。”

    赵管家应道:“是、是,老奴一定把粮借到——”

    他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陆怀川才略略松了口气,就又跑过来一个下人道:“二公子、陆小姐,不好了,方才有一个小姑娘和她娘从小门跑出去了!”

    陆怀川一口气差点梗在胸口。

    明韫山只得又放下筷子,正色道:“她们可有说要去何处?”

    “那小姑娘吵着要找她爹,我过去看时,两个人已经朝着金牛村的方向跑远了!”

    明韫山这会是再也顾不得晚饭了。他抓起桌边的长刀,刚想要攀上别院的墙追出去,陆怀川就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

    明韫山无奈:“师妹,金牛村如今实在危险……”

    “好了。”陆怀川敷衍道,已将袖中的白虹握在手心,“师兄别怕,我们就远远地看着,不会有事的。”

    她那双点漆似的眼直直地看着明韫山,满脸都写着“你敢丢下我试试”。

    明韫山叹了口气,矮下身:“上来吧。”

    陆怀川熟稔地攀上明韫山的背,扶稳以后便拍拍他:“走!”

    薜荔担忧道:“小姐,二公子,千万小心些。”

    明韫山冲她轻微地一点头,陆怀川说:“还要辛苦薜荔,帮我们看着那个赵管家有没有偷懒呢。”

    话音刚落,明韫山便点上了庭中的柏树。

    只听簌簌一阵轻响,树枝上下晃动着,这对师兄妹已飞身出了别院。

    *

    陈菊英努力地追着自己的女儿。

    她胸中的心快要跳出来了,白日里那个仙长说的话似乎还在耳畔。

    仙长道:“婶婶,我实话与你说,魔种药石无医。”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与自己朝夕相伴了数十年的官人,竟然已在她毫无知觉时,变作了可怕的魔种。

    陈菊英焦急地在小巷的交叉处四望一番,没有看见囡囡。

    别院富丽堂皇,然而每一个下人都有些高高在上。囡囡被那赵管家训斥了一句,委屈得哭了,吵着要找爹爹来撑腰。

    她的爹爹如今已变成了毫无意识的魔——

    陈菊英思前想后,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话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的囡囡。

    她的囡囡实在太小了。年岁小,个子也小,性子格外倔强。她的官人,囡囡的爹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这样的人会认不出她们,会除了饥饿,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喉中的血腥味翻涌上来,陈菊英咬紧牙关,朝一片漆黑的金牛村望去。

    不会的。

    她想。

    一定不会的。那可是她的官人,囡囡的爹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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