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韫山落在屋檐上,他步伐稳而轻盈,落下来时几乎没什么声音,倏忽起落间,陆怀川就已经能够看见金牛村了。
这时明韫山停了下来。
他开口道:“下午时扶契阁已经接到了师尊的传讯,金牛村周围应该有结界,我们进不去了。”
陆怀川正在低头找人,扶契阁早就将村周的人都疏散光了,原本十分热闹的螺街上空无一人、门窗紧闭,听不到一丝声音。
她压低声音:“那对母女应该进不去吧?”
“如果没有意外,是进不去的。”明韫山如是说,他在略显陡峭的檐角矮身,让陆怀川从自己的背上滑下来,“就在这里等一等吧。”
陆怀川应了一声,在檐边小心地稳住身体。
她打眼望去,四面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一切都寂静得格外不合常理,连金牛村中都毫无声响。
陆怀川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天空中一片阴云密布,圆月在云后晕出一片模糊而苍白的光,落到瓦舍间便只余寂静的暗影。
——似乎有魔与魔种出现时,北洲的天气就会格外阴沉。
陆怀川这样想着,忽然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但侧耳听时,又什么都没有。
*
“……囡囡!囡囡!”
姆妈的声音从拐角后的小巷中传来,徐小菱捂紧了自己的嘴。她尽量掩饰着自己的身形,想要躲过姆妈的寻找。
那个什么仙长,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他看着和蔼可亲,却要姆妈丢下爹爹,这世上哪有劝人丢下自己官人的好人?
姆妈总爱听信别人说的话,从来不想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村口那个大娘见他们家日子过得好,时常在他人面前搬弄她姆妈的是非,她早就听得一清二楚了!
可在姆妈面前,这大娘慈眉善目,教姆妈让爹爹去港口搬货物——货物那么沉,爹爹做的又是手艺活,若把手摔坏了可怎么办?
连她都想得到这些,姆妈却从来想不到。最后爹爹果真去港口搬了货物,又紧跟着摔坏了手,那几个月,家里穷得揭不开锅。
这一次爹爹生病,姆妈又听人说安神散好,就花不少银子去买来给爹爹煮了喝。
她眼见着爹爹越来越虚弱,于是跟姆妈说这药不好。可姆妈不听她的,她只好将药偷偷倒掉,为此还被姆妈下狠手打了一顿。
姆妈永远都学不会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那个仙长与她说了什么,姆妈就将爹爹抛在了村中,带她去了别院。
别院有什么好的?
她只不过是碰倒了路旁放的一棵花,那管家便劈头盖脸地将她说了一顿,说她是“穷酸货”,“没见过世面”,“把你扔出去卖了也赔不起”。
还有那个对着管家呼来喝去的男孩,因为生在好人家,就可以在北洲横行;站在他身边的女孩子,明明与她差不多大,却白得像一个雪团,而她呢?
浑身上下只有眼球有一点白色,指甲缝里永远卡着洗不干净的泥,就算穿再漂亮的衣服,也仍然像山鸡,不是凤凰。
徐小菱委屈地甩甩头,压下这些纷乱的思绪。
人人都说村中有魔,她才不管这些。
她就要她的爹爹!
*
陆怀川终于捕捉到了那点声响的来源。
她轻轻地拍拍明韫山,指了一个方向。
明韫山怎么可能没听见那点动静?他早已握紧了手中的刀。他躬身避过她,压低重心,一手抓住刀柄,手臂肌肉绷紧了,时刻准备拔刀出鞘——
“阿瑾,我……们、休息一下吧?”
嘶哑的女声自他们左侧的小巷中传来,明韫山手一松,刀便沉回鞘中。
羊肠小道上,一个瘦小而褴褛的孩子正吃力地搀扶着一个老妇人。
他们从金牛村的方向来,老妇人的腿脚很不方便,她的一只脚拖在地上,显然已使不上力了。
那孩子将她的一只手臂挂在脖子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担起她的重量,朝恭王别院的方向走去。
陆怀川趴在屋脊上,冲他做口型:是谁?
明韫山冲她一摆手,定睛朝那对祖孙俩望去。他们身上浮着魔气,但又不及魔种那般浓郁——是没有被下魔种的凡人。
陆怀川爬过屋脊,蹲在他身边探身一看,没忍住道:“哎?”
明韫山对她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陆怀川小心地用大拇指点点那个男孩,又指指自己的腰间,伸出手抓了一把。
根本无需多言,明韫山恍然大悟:这就是那个摸走陆怀川荷包的小男孩。
紧接着,陆怀川又指指那个男孩,朝自己的方向挥了挥手。
明韫山先是一点头,随即伸出食指朝那对祖孙俩一点,竖起掌一顿,摆了摆手。
陆怀川懂了。这对祖孙俩还在结界内,他们暂时还救不到他们。
得再等一等。
她趴在明韫山身边,仔细地打量着他们身上的魔气。陆怀川蹙眉看着,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这感触来无影、去无踪,如同挂在空中的蛛丝,它在肌肤上留下极细微的拉扯感,肉眼却无论如何也遍寻不见它的踪迹。
陆怀川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白虹。
那老妇人对着小男孩说完话,又向前蹭了两步,大约是因为太累了,她的手臂渐渐从小男孩的脖颈上滑落下来,整个人滑坐在了地上。
小男孩拼命地拉着她的手臂,想要将她拽出来,可他这样瘦弱,哪里拽得动一个成年人?老妇人的身体在地上纹丝不动。
“奶奶!”他有些焦急地喊她,伸出自己的手摇晃着老妇人的肩膀,“奶奶,快起来!这里是结界,只要出了结界就安全了!”
老妇人急喘了两口气,喉间含着的痰呼噜噜地响着,无端听得人心中发慌。她挣扎着朝上伸出手,小男孩握紧了老妇人满是皱纹的、干裂的手,用尽吃奶的力气去拉她。
陆怀川几乎屏住了呼吸,那老妇人与小男孩尝试了几次,终于从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
老妇人抓住了小男孩的手,一步一挪地到了结界边缘。他们毫无凝滞地穿过了那层无形的结界,安全地站在了空无一人的小道上。
然而在这一瞬,陆怀川的瞳孔骤缩。她看见那老妇人的眼睛泛起了猩红色,面上亦浮起了得逞的笑容。
老妇人搭在男孩肩上的手指甲越来越长,几乎快要戳破他脆弱的脖颈,陆怀川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嘶声大喊:“快跑!”
电光火石之间,江瑾被这声音惊得一跳,他还没找到声音的来源,余光里就有一道黑影朝他袭来。
江瑾下意识地往一旁一避,他的动作很快,人还是茫然的,可身体已经和猫似的落在了数尺以外,他勉强抬起头,只见一线刀光闪过——
“铿”的一声重响,一柄尚未开刃的长刀为他挡下了一击。
江瑾借着朦胧的月光,终于发现那袭击他的黑影是一只长了刺的手臂,这只手臂长在他的“祖母”身上,“祖母”通身漆黑,已经变作了一个怪物。
江瑾被这一幕惊得定在了原地,他近乎茫然地顺着那线刀背望去。
那握着刀的手臂正在剧烈颤抖着,一个比他大了几岁的男孩挡在他的面前。男孩在那只怪物面前勉力支撑不过数秒,随即脚下一滑,单膝跪到了湿滑的泥地上。
他当机立断后仰卸力,随即扬手掐了一个诀,一道灵光升到半空中,砰然绽出一朵青色的烟花。
在他身后的江瑾的脑子开始重新运转,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当即转身要往村中跑,但他还没来得及跑出两步,就被男孩拎住了衣领。
江瑾挣扎着:“你做什么?放开我!”
这男孩的力气不是一般的大,他紧紧地拉住江瑾的衣领,勒得他一阵恶心。
随即,一阵强烈的拉扯感从他的后颈传来,两侧的屋舍急速地后退,江瑾的眼里满是呼吸不畅憋出来的眼泪。他被拎着倒飞出去,男孩带着他急退了十几米。
江瑾心焦地回想着刚刚奶奶的一切行为,却惊恐地发现“她”与他认知中的祖母毫无差别。
这时,小男孩停下了脚步。他神情沉着,将江瑾放到一边,随即用还在微微发颤的双手握紧了长刀。
江瑾喉间猛然涌入空气,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又是哪个宗派的弟子?”长街另一头的怪物一转眼珠,舔了舔长出来的獠牙。它狞笑道:“管你是哪个宗派的。今天真是撞大运了,三个天灵根的小崽子,够我吃上一个月了。”
听闻此言,江瑾寒毛倒竖,下意识地望向了那个救了他的男孩。
男孩瞥了江瑾一眼,将他护在了身后:“那是魔,别添乱。”
他一边说,一边从腰间摸出了一张符。
江瑾却不管不顾地问:“它是魔,那我的奶奶呢?”
那只魔根本没给男孩回答的机会,它顺着长街疾冲过来,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无论是它额上的长角,还是它漆黑的爪子,都超出了江瑾对于任何物种的认知。
它实在是太快了,几乎是转瞬间便已到了他们面前,江瑾条件反射地抬起手挡在面前,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在视野归为黑暗的前一刹那,他看见男孩挡到了他的身前。
明韫山攥紧手中的符纸,指尖暴涨起青色的灵力,他将那符抹在刀上,眉眼在堪称恐怖的魔气前丝毫不动。
尚未开刃的刀毫不犹豫地直推出去,刃前烧出一线青色的火光,映出了他骤然变得苍白的面庞。
又是铿的一声脆响,尚未开刃的长刀与魔的利爪短兵相接,那张明黄符纸在此时轰然作响,将那只魔炸得倒飞出去。
耀眼的刀光与青焰中,明韫山手中的长刀寸寸断裂。
男孩的双手没了力气似的垂落下来,他额间布满冷汗,苍白的唇间溢出一点鲜血,嘴角弧度却是上扬的。
他轻轻地呛咳两声,抹净唇边的血沫。
江瑾看呆了。
就在这时,屋檐上滑下来一个白衣小姑娘。她手握一把短短的匕首,重重地砸在江瑾的脚边。
江瑾震惊地看着她,小姑娘的表情失控地扭曲了片刻,明韫山听见声响,回头瞥了她一眼。
他责备道:“你下来做什么?”
陆怀川置若罔闻,她将白虹拔出鞘,侧首道:“明韫山,我看你是真疯了。”
明韫山咳了几声,唇角又溢出一点血沫,他伸手轻轻地摁下陆怀川举着白虹的手臂:“别怕,我没事。”
陆怀川的眼睛还盯着那只魔,她不耐道:“放手。”
那只魔已稳住了身形,它不敢置信地举起手,端详着爪间炸得血肉模糊的伤口。那一张符动静虽大,却也只伤到了它的皮肉,陆怀川看着它行动无碍的样子,心中那一点侥幸已经荡然无存。
它又惊又怒地朝明韫山望来:“……和光门?”
听到这三个字,陆怀川后颈上的毛都炸了起来。
明韫山将喉间的血腥咽下去,一把将陆怀川扛到肩上,一手又抓住了江瑾的衣领,江瑾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明韫山运起自己经脉中所剩无几的灵力,拼尽全力地飞跃而起——
他们刚刚离开原地,那魔便已恼怒地砸在了他们原本站立的位置。
三人踉跄着站到了屋顶上,明韫山微微喘息着,指了一指正从北面掠来的一道剑气。
“有人来了。”他简短道。
陆怀川朝他指的方向望去,说话间,那极锋锐的剑气已从半空中直刺而下。
至纯的金色灵光载着雪色长剑,白袍少年手握剑柄,身周裹着一层近乎于实质的剑芒。他有长眉深目,五官尚显青涩,神情在剑光映衬下却一派冷然。
他一剑斩下,那魔游刃有余地接下来,诧异道:“青玄剑宗的人?”
它嗤笑了一声,朝陆怀川与明韫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这倒是稀奇事,青玄剑宗居然来救和……”
明韫山听了话音的开头便觉得不对,他夺下陆怀川手中的白虹,将这把匕首飞掷而出!
这是连半步化神的魔都要避其锋芒的白虹,陆怀川毫无灵力时随意推出的一刀都让魔忌惮至极,更别提入道已有一年有余的明韫山了。
那魔的话音果然一顿,它狼狈地避开白虹,已欺身到它眼前的少年当即又挥下一剑。
一名青年男子远远地遁光而来,他腰佩长剑、手握折扇,悠哉劝道:“鹤洲,莫要再动手了,让师尊知晓,她又要罚你。”
少年不语,他抿紧了唇,只是一味地朝那只魔劈砍,若说他方才劈下的第一剑中还有些削铁如泥的锐意,这时他的剑已几乎没了章法。
那青年叹了口气,他有一双极狭长的狐狸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精明。他朝陆怀川一行人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蓦地目光一凛。
明韫山已来不及将腰侧的长刀收起来了。他握紧了佩刀,而青年已将折扇收回了袖中,缓缓地拔剑出鞘。
这是一柄玄色剑,却又有极细的偏光。它剑脊宽、剑身长,是一柄典型的重剑。身形高瘦的青年单手将它竖在身前,挥剑时却如行云流水,不见丝毫凝滞。
那少年还在劈砍,青年完全不顾他还在魔的身周,垂眼起势,将剑尖指向了魔所在的方向。
他将灵力灌入剑中,低声道:“玄黄。”
霎时间,天地间的雷灵气向他狂涌而去,空中闷雷炸响,长剑嗡鸣不止。罡风阵阵,吹得陆怀川与江瑾脚下不稳,差点踩着簌簌掉落的瓦片滑到地上。
明韫山一把拎住了他们俩,神情冷然地朝那名青年看去。
魔这才注意到青年这边的动静,它心知这一剑必然不好对付,当即要抽身而逃。然而这少年死咬着它不放,它一时间左支右绌,竟然没办法抽出手来!
随即轰的一声巨响!
玄色长剑劈下一道裹着电弧的剑气,火花噼啪作响,将将掠过白袍少年闪避的衣角,那只方才还在出言不逊的魔一瞬间就被劈成了两半。
这一剑的余波震得地面都在隐隐晃动,陆怀川几乎被这一剑摄去了心魄。
这是何等壮观的一剑!几乎能与裴玑削下的那一刀“斩河”相媲美。
江瑾剧烈地挣动起来,陆怀川一把摁住他,她见明韫山表情不对,连忙收敛心神,防备地朝那青年望去。
有一双狐狸眼的青年笑眯眯地将长剑收回鞘中,自空中飘落下来。他在少年的脚边捡起了白虹,那少年沉默地收剑入鞘,有些无措地看向青年。
青年却没有看他一眼,他摸出手帕,仔仔细细地将白虹擦拭了一番,扬首道:“这是哪位小友的法器啊?”
陆怀川刚想开口,明韫山便行礼道:“多谢前辈相救,这是在下的匕首。”
“吹毛断发,寒光摄人,”青年几步攀上他们所在的屋顶,手中还把玩着白虹,含笑道,“匕首虽小,却能让元婴期魔族避其锋芒,当真不俗。它叫什么名字?”
陆怀川总觉得他看似佻达的笑容下满是算计,当下一阵恶寒。
她沉默地看向明韫山,男孩镇定地直起身,道:“白虹。”
“白虹贯日,众魔避之。”青年说,他握着刀柄,将刀刃朝着明韫山递了过来,“好名字。”
明韫山道一句“谬赞”,伸手便要将它接过来。
青年却又向后一收手,笑道:“哎,小友莫急。刀名我已知晓,还未问过小友师承何处?”
来了。
明韫山冷静地抬起眼睛,他眼也不眨,道:“无名门派,不及青玄剑宗之万一。”
“单木灵根,入道不过一年有余,便已是练气八层。”青年随意地扫了明韫山一眼,就将他的修为、灵根尽数说了出来,“小友天赋卓绝,不知可有兴趣来我青玄剑宗?”
陆怀川已从明韫山的话音中听出,这青年所在的门派是东洲势力很大的门派。她略略悬心,心中却很清楚明韫山会作出什么回答。
“多谢前辈垂爱。”明韫山又行一礼,不卑不亢道,“青玄剑宗剑法精绝,掌门美名远扬,我心向往之。然而师尊已上了年纪,又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曾发誓为他养老送终,因而我不想也不能弃他而去。”
青年倒是很好说话,他闻言,欣然点头道:“如此,那倒不好强人所难了。”
他一面说,一面将白虹递了过来。
原本在地上垂首站着的少年忽然抬起头,唤道:“大师兄!”
就是这一声突兀的喊,惊醒了立在一旁的陆怀川。她心中一沉,不顾一切地朝那青年撞过去。
陆怀川虽已入道,身上的灵力却可以忽略不计,因而青年没能防备她的那一撞。他手上的劲一松,条件反射地抬脚将陆怀川踹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血液迸溅。
明韫山恭敬伸出的双手,被白虹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