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许青时打电话来,但许珍意只和他说了一小会儿话,因为他还在路上跑,还要和她说话,那多危险。
挂断电话手表后,许珍意在沙发上继续拿着棉签上药水,手心也挺疼,都擦破皮渗血了,裤管卷到了膝盖往上,黑红色的药水涂在白白嫩嫩的皮肤上,她给自己小口小口吹气,但比第一次涂好一些,可能已经有一点适应了这疼痛。
每隔两个小时就涂一次,这是第三次,许珍意很急,希望这些伤口能在许青时回来之前消失,胖子回过电话来,她也找借口遮掩过去。
许珍意讨厌给别人添麻烦,这个别人包括任何人。
她的性格并不是那么完美,有时候,她会选择委屈自己来让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尤其当这件事情牵涉到别人,在亲近关系中她有那么一点讨好型人格。
她总是希望自己能表现得好一点,多付出点,不要被讨厌,不要被嫌弃,渐渐地,自己的情绪就变得最不重要了。
许珍意的性格出现了问题,这些问题是在新家庭中产生的,甚至很大一部分来自她的妈妈,她妈妈总说:“别给我添麻烦。”“你怎么不去死?”“你是不是惹你弟不高兴了?”“你是块木头吗?讨好你爸都不会?”
对于这些,她总乖乖说:“对不起。”“我错了。”“好的。”
但从不掉眼泪,甚至都不怎么难过。
她如今有一个家,但她从未感觉自己被接纳,所以她总是想念许青时,这个跟她没有半毛钱血缘关系的哥哥,但奇怪的,她的一部分安全感又来自那个家,她依赖贴近那个家,她不想成为一粒漂浮在这个巨大世界里的尘埃,她想要家人,需要家人。
她高一开始赚钱,那时她懵懵懂懂,只觉得是过了太多拮据没钱日子的原因,但后来她逐渐明白不止是这样。
钱能补缺她的另一部分安全感,是她自己给自己的安全感,这令她更安心,是那个冰冷的家和许青时都无法代替的,所以她对金钱的渴望极大。
她的心一直处在动荡不安中,一半钱能安抚,另一半,在她落脚在章之这片土地,在她与许青时重逢的第一个夜晚见到他的那一瞬间被填补。
都是一样重要的。许珍意既不想放弃任何赚钱机会,也不想让许青时的生活为她动荡,她总不可能不出门,好在她总是主动寻求解决办法的性格。
去北街的一路,她跟在昨天那个红发女人身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肚子里空空的,因为一直等不到有人往北街走,她果然没猜错,无人的街道边有骑摩托车的男人盯她,只是昨天的那个瘦子换成了一个红毛,她心里紧张恐惧,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紧紧跟着红发女人。
庆幸安全来到北街,人那么多,她放松了些,想上前跟那个红发女人说谢谢,但红发女人回头冷淡瞥她一眼,眼里写着拒绝,许珍意在混乱嘈杂的北街甩开骑摩托车的两个人,才到小卖部里。
老板娘骂她迟到,骂就骂吧,她跟老板娘商量这两天补课时间能不能灵活一点,老板娘也不同意,不会骂人不会急眼的女孩生气都跟软包子似的,圆溜溜一双眼瞪老板娘,老板娘说:“别跟我撒娇。”
许珍意:“?”
补课时,小男孩说:“我妈就是母老虎。”
许珍意赞同,“的确!”
偷听的老板娘撸袖子。
小男孩:“她那么凶,还总自以为了不起,连我的题都不会教,只会大吼大叫,其实蠢得很。”
许珍意皱眉,想了想道:“你妈做饭难吃吗?”
“不难吃,”小男孩停顿了下,“很好吃。”
看得出,毕竟你都圆成个球了。
“你妈每天给你钱花吗?”
“给。”
“那这些钱她哪来的?”
“她赚的。”
“所以你妈只是更擅长其他的,你不会做饭,不会赚钱,你妈妈有说你笨吗?”
两个小时过去,许珍意又领到了两百块钱。
“谢谢阿姨。”许珍意拿到钱就高兴了,不记仇似的,当然,毕竟这钱可是从‘仇人’身上赚的,倍爽。
老板娘翘着腿倚在收银台里的老板椅里,上上下下打量许珍意,女孩又白又漂亮,温柔干净,性格乖巧,骂人半句粗话不会讲,品德也不错,莫名越看越顺眼,忽然没什么好气地开口,“过了这两天,不许迟到。”
许珍意反应了几秒,然后眉眼弯弯,“好呢。”
老板娘看着她走出小卖部,抓着一把瓜子靠在小卖部的门边,一边嗑瓜子一边目光追着小姑娘,不自觉被吸引了注意力。
她看着许珍意在北街游荡,先去买包子吃,然后站在路边打电话?老板娘很迷,反正就是见她把一个手表贴在耳边说话,许珍意可能是整个章之知道并且戴着电话手表的极少数之一。
这破败混乱的天福街,除了这皎洁如白花的小姑娘,大底最突出的就是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中年胖妇女和一个穿蓝色警服的年轻女人。
最近两天街道办配合辖区派出所在天福街做调查工作,毕竟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天福街穷人最多,但穷有原因,好吃懒做,黄/赌/毒/酗酒,残疾癌症,单亲家庭,不幸的家庭都相似的不幸。
这几类人,天福街全占齐了。
就是这一次的好奇,让老板娘对许珍意大开眼界,见识到她是多么妙的一个奇女子,她几乎没有看清她是如何操作的,可是当那个戴红袖章的胖妇女和那个穿蓝色警服的年轻女人走进她的店时,老板娘目光却定在两个女人身边的许珍意身上。
戴红袖章的胖妇女累得发汗,咕嘟咕嘟灌下许珍意买的冰水,又咬一口许珍意买的包子,然后去贴各种上面发下来的宣传单,因为总有群众看也不看就扔,所以上面强调必须贴起来。
另一个女警官则一边检查店内是否有消防隐患和查看经营执照,一边在跟老板娘问话。
“您家里有几口人?”
“三口,我,我老公,我儿子。”
“您夫妻什么职业?”
“我经营小卖部,我老公在坐牢。”
……
老板娘一边回答问题,一边又瞟向许珍意,她的字清秀好看,在记录表上写得认认真真,但她还是有点懵,这前一秒还给她儿子补课的小姑娘怎么就转眼变成了跟着街道办和派出所民警一起上访的志愿者。
老板娘目瞪口呆,这尼玛怎么做到的,她虽然依旧不清楚她儿子是怎么被收买的,但她信了,她真信了,她对许珍意佩服得五体投地。
连那两个骑摩托盯许珍意的男人都愣住了。
他们抽着烟,耐心陪小姑娘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听见她大声打电话,说她哥今天就回来了,但谁知道真假,而且她总不可能一直待在北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小姑娘,他们有得是时间机会逮住人。
但他们没想到,转眼这柔弱小姑娘就能投奔到人民警察怀抱里去,说了些啥谁也不知道,但那两个女人竟然就让她跟着了。
过了会儿,他们看见许珍意跟着两个女人走出小卖部,然后说了什么,那两个女人朝他们看过来,这特么…两个人对视一眼,只好愤愤骑着摩托车走了。
其实许珍意没说啥,她就是说:“那两个人看起来像是无业游民。”
许珍意看着他们灰溜溜的离开,心里小小的得意,想趁着她哥不在欺负她,没门!
她不仅找到了靠山,连晚饭都被包了,在北街忙活一天,晚饭也在北街的饭馆里吃,两个女人还送她到楼下,她蹬蹬蹬跑上楼从冰箱里拿饭后水果给她们,答应明天中午还做免费志愿者。
“怎么住在这啊?”谁都知道这里可乱。
许珍意说:“我哥现在穷,但会好的。”
第二天许珍意依旧跟在红发女人身后去北街,她总觉得这个女人是在有意帮她,心里真心感激,发现昨天那两个骑摩托车的没有来,于是她先去吃包子,又去给小孩补课,老板娘似乎对她总有些话想说,看她的眼神也怪怪的。
许珍意今天只收了一百,她承认她当初因为生气狮子大开口,她之前也不了解老板娘家的情况,中午继续当志愿者,从北街到南街,期间许珍意发现昨天那两个人又出现了,不过他们没有骑车,还戴了帽子,双方对视上后,过几秒再望去,就不见人影了。
但她不怎么怕,许青时今天就回来了。
三个人紧赶慢赶,好在南街人少,下午胖妇女庆幸说得亏今天是弄完了不用明天再跑一趟。
从南街往北街走,远远的,许珍意惊喜地看到站在楼下的许青时,不是说晚上才到么?
几天没见,他穿着牛仔裤和T恤,手里抓着她放进袋子的那件外套,放松地站在路边抽烟,姿态像是在等人。
“哥!”许珍意下意识想跑,但膝盖的伤牵绊住她,这两天她神经太紧绷了,以至于时常忘记脚疼手疼,但好在已经结痂了,只是这会大动作让她感觉到了疼。
破旧的老楼之间切割着橘黄色的晚霞,横七竖八的电线上群鸟归巢栖息,许珍意小狗撒欢似的跑到许青时跟前,仰着一张笑脸,惊喜的模样也还没收起,不怎么有表情的许青时这会眼角眉梢也隐隐带笑,彼此都高兴。
两个女人走近,穿警服的女人笑说:“好久不见,青时。”
许珍意:“?”
“苏警官,”许青时在许珍意跑过来时就灭了烟,衣服换另一只手拎着,自然地把许珍意拽到自己旁边,这会儿和两个女人面对面,许青时很客气,主动伸手跟女人握了下。
当初她妈的案子是苏警官老公负责,但苏警官出力也不少,律师就是苏警官帮介绍的,是个女律师,女律师跑检察院法院的趟数不少,虽然顶着压力,但仍坚持认为白言眉量刑过重。
男人的过错不能因为死亡和伤残就避重就轻,章之是个小地方,小地方裙带关系严重,但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总会为女性权益多争取。
苏警官好久没见许青时,他妈的事情已经过去三年,记得当时他还只是个刚从学校出来的男生,但不过是迈出了那道门栏的区别而已,听说他高中一边在学校读书实则早在社会里生存,为自己挣学费挣生活费,还要给养父母钱,他已经遇事很多,事发后就显得比同龄人要沉着冷静。
律师朋友是从外面省市飞过来的,是行业里很厉害的女性,当初她跟许青时讲过,朋友收费不低,但许青时说没事,要给他养母打官司,律师朋友办完案件觉得他可怜,给他减了那么几个咨询费,但许青时不愿占便宜让她朋友亏,鞠躬感谢。
如今再见,眼前的青年体格变得更加健硕结实,皮肤颜色深了几个度,身量还蹿高了那么几厘米,身上的社会气多了些但气性是没变,不屈不挠不低头,苏警官看着许青时,眼里有些感慨和欣慰。
其实她第一次见许青时不是他养母出事后,是有次她在一中附近办案,办完案后跟同事在校门口的店里吃面,听到学校打铃,她抬头,就看到一个穿校服的少年飞快的跑出校门,看起来飞扬恣意。
许青时本想请吃饭,但两个女人忙完工作还有家庭要照顾,于是许青时把衣服递给许珍意,让她先上楼,他送苏警官她们出天福街。
许珍意磨磨蹭蹭上楼前回头望了眼,他哥比两个女人要高好些,靠近苏警官一侧走在她们身边,能看到两人正在说话,但随着距离拉远就听不清说些什么了。
许珍意好奇他哥怎么跟这个警官认识,因为眉眉的事吗?另一方面心里又惴惴不安,许青时肯定疑惑她怎么会跟这两个比她年龄大好些的女人走在一起,不过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被跟踪的事,应该没事吧。
另一边,苏警官问,“珍意是你妹妹啊?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
许青时言简意赅解释,“她小时候住在我家,后来跟她妈去了别的城市,这个假期过来我这待几天。”
“那她知道你养母的事没?”
“知道,她聪明,瞒不住她。”
苏警官笑,“你妹妹是挺聪明的。”
旁边的胖妇女接话,“是啊,还挺热心,我们最近在走访基层,已经走了好几个社区,累够呛,你妹看我们忙,主动来问能不能给我们做免费志愿者,这两天她帮了不少忙。”
许青时半调侃说:“她打小就热心。”
直至路口,苏警官都不再提过去,讲了也只是翻出来给别人拿去当闲话讲,况且她知道许青时是个靠谱的人,只是祝愿他,“好好过日子。”
许青时点点头,“谢谢您。”
苏警官笑,“你谢够多了,以前我家搬家还是你去帮忙的呢,那么重的沙发扛了好几层楼。”
双方又讲了两句就分别了,苏警官坐上老公来接的车子后从副驾车窗往外看,看着许青时打着电话走进破败的天福街。
再想起三年前那个从章之最好的高中跑出来的穿校服的少年,有些可惜的喃喃,“挺可惜的一个小伙子。”
老公问,“什么可惜?”
“许青时,不知道你还记得没有,如今住这里。”
“怎么不记得,”男人也勾头望一眼,然后感慨一番,最后无奈叹息说:“只能说人各有命吧。”
许青时先给胖子打电话,“我不在这几天珍珠在你那吗?”
“最近几天我忙着相亲呢,没怎么见许妹妹,怎么了吗?”
“没怎么。”
许青时挂了电话,神色不霁,他敏锐如狼,不是那么好忽悠的人,许珍意怎么会突然去给人当志愿者?再想起细节,她跑向他时腿肚子明显抖了一下,他把衣服递给她,眼神瞧见她结痂的手心,这事没那么简单。
他叉腰站在菜市场的交叉路口,身上的煞气已经很重,锐眼往四周巡视,最后瞄准天福街里唯一的摄像头。
他不打算去跟许珍意追问什么,他已经心里有数。
在监控里看到一辆摩托车蹿过天福街。
操特么地,许青时摔了烟就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