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门下,人头攒动。朝臣面面相觑,虽不言语,心里也都明镜一般。
“诸位同僚。”高台之上,江宏拊掌谑笑,“今日午时,本官入宫回禀朝事,关心陛下玉体…”
话到此他肃容厉声:“不曾想竟亲眼目睹…目睹殷相毒害陛下!”
满朝随他此言哗然,江宏遂补充扬言:“…本官自贼子手中九死一生,在此便是要向诸位同僚揭露她殷长戈的恶行!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冒天下之大不韪假传圣意,奉大公主为新帝!”
“诸位,何等的荒谬啊!我南平开国已有百余年之久!何曾有过这般有违阴阳纲常之事?而这些…本该在内闱相夫教子三从四德的女人,在本朝一再破例!是谁之过矣?”
不少老臣随江宏之言有所动容,见此情景,江宏话锋转作语重心长的慨叹:“…事到如今,我等当勠力同心,竭力辅佐能担大任的真龙之子重振朝纲才是…若能及时救过补阙,也算是不负这百年来的祖宗基业啊…”
他这样一通慷慨陈词,直击多少老臣命脉,一直遮掩于众臣间不言的谢青山始终对其充耳不闻,甚至口快直言道:“…还救过补阙,剜肉补疮抱薪救火罢。”
寥寥数语立时将自己变作众矢之的,江宏注意到他也问:“这位…”他顿了顿,视线上下扫过谢青山的艾绿朝服,目中闪过轻蔑,才道:“…这位翰林此言何意?”
那边郑韶舟原与张家两位大人正静候攀谈,闻声也寻了过来,三人惹得江宏目中一闪精光,见他三人挡在谢青山身侧,顺势诘问起张家的立场。
张家两位大人一个文臣一个武将,应对这样的场面也不含糊,磬折答道:“尚书大人说笑了,我等自是只效忠于陛下……”
江宏麾下心直口快的武将闻言嗤道:“哼,江家二房投靠了公主,张家与之有姻亲…还有那个姓王的劳什子公主女傅,怎么可能随我等从龙。”
此言一出,众人不免色变,想其胆大包天如斯……莫非…陛下当真不好了……
一时万籁俱寂,风云诡谲,无人敢接此言。双双老辣的目光流转间,彼此尽在不言中心领神会。
凉风乍起之时,太和门前一阵骚动,但听一人清亮张扬道:“欸,将军此言差矣。”
入夏后雀京罕见的几只剪尾黑燕绕人头顶耳畔低飞,又随来人之声四散:“自古成王败寇,胜者,为龙。”
那将军闻声探去,怒喝:“什么人胆敢在那胡言?”
鲜亮的玉红身影下一刻入目,巧笑倩道:“小女子不才,正是那劳什子的公主女傅。”
丹穴山上,王雪楹收到殷长戈的响箭便传信城外,叫上叶珩江斐朝皇宫赶来,将将听见那武将的妄言。
可笑中宫不过稚子,只因所谓血脉阴阳大公主便比他不得…何等荒谬。
朗朗乾坤,太和门下,绯衣娘子长身玉立,嫣然的笑意之下尽是寒松一般的温和。
“那听王女傅的意思是…”江宏拦下冲动就要发作的武将,言语间笑意不达眼底:“非争不可了?”
听他此言娘子哂笑,不见分毫怯场坚毅回望:“我说了,成、王、败、寇。”
话落一甩红袖,视线扫过眼前众臣,似笑非笑的一双美目眼波流转间正色厉声:“公主殿下智勇双全,战无不胜,实为民心之所向……”
几只黑燕随着她的话萦绕在殿前,王雪楹伸出广袖任其停栖,阔大的嫣色袖口随风鼓动,她白皙修长的指与飞燕搅在一起,共舞一般,同众人道:“…凡天子血脉,无不可化龙者,他朝吾主登基,四海升平——”
“即为龙昭也,天命也。”
话间霍然挥袖,惊鸟纷飞,回身一手直指江宏,他身后便是那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权力。
江宏身侧武将闻言不由面目狰狞,粗砺的双手紧握长枪,斜觑一眼江宏的神色,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猛然镇枪向王雪楹直指而来——
铁器相碰的尖锐长鸣响彻高台,光影之间,飞身下马之人劈枪而下,接住武将几近抵在王雪楹眼前的枪尖,面带愠怒死凝那人,蓄力推枪猛将其轰到数尺之外。
“…谁给你的胆子动本相的人。”
殷长戈挥枪挡在王雪楹身前,眼见那武将气焰弱了下去,复回头朝众臣看去,目中难掩余怒,视线落在没来得及上前的江叶二人身上,冷嗤一声,心道两个废物。
“我无碍。”王雪楹按住她握枪的手,温声问道:“陛下如何了?”
“哼,”殷长戈抬起下颌朝江宏露出玩味挑衅的笑,满是成竹在胸道:“陛下,醒了。”
话落满意得见江宏瞳孔骤缩,故作镇静,微不可察颔首斜睨部下,得到指令之人悄然避开众人视线退离人群。
那厢王雪楹靠近殷长戈,在她耳边以气声低低道:“表姐尽可放心,万事俱备。”话落两人相视颔首。
…何谓万事俱备?那便是胜败皆有退路。宁琼诗碍于身份,局势尚未明朗前不好出面,方才与殷长戈分头去了宫外领着妇好军,今朝如若兵败,她们即刻便能退守平州自立为王,自有张绮月开城接应。
此剑拔弩张之时,两厢皆不敢轻举妄动,江宏半眯双目,不知在沉思何事,太和门下多少人抠烂了脑袋只为想个两全的出路…一时间心底燥意丛生。
“陛下有旨——”宦官尖细的声音霍然传来,众人无不心下一跳,齐齐望向金銮殿处,彼此相视满目惊疑。
宦官的声音是从殿内传来的…?那陛下…
思及此,一道道视线齐齐落在江宏身上,直叫人如芒在背。
“陛下有旨,传殷丞相、江尚书入殿——”
宦官之言再次向众人确认了皇帝没死,朝臣心中稍有慰藉,目光逡巡在那被传唤的两人之间。
殷长戈扬唇轻笑,将手中长枪抛给王雪楹,让出路伸手敬道:“请罢,江尚书。”
那人踌躇片刻,一甩朝服,上阶而去,一步一顿,直至殿中皇帝的面容清晰出现在他眼前,江宏终于站定,死攥的手中暗棕衣袖几乎被指甲掐陷进皮肉里。
皇帝还活着。
更重要的是,皇帝活着来到了这大殿里……意味他方才派人去内宫截杀失败了…是去晚了一步还是人已经落入殷长戈手里了…
身后殷长戈注目随他入殿,江宏再度抬脚,又犹疑回身,不料入眼将将是殷长戈志得意满的笑色,以及她身后正被女兵押解而来的…他派出的部下…
他脚下一阵踉跄,殷长戈忙探身上前似模似样伸手虚扶,真假掺半肃容关心道:
“呀呀呀,尚书大人可慢着点,到底上了年纪,注意脚下。”
话间与老尚书目光交汇,一个是死气沉沉的灰败,一个是所向披靡的澎湃。
江宏一扯手臂,从她掌下挣脱出衣袖,冷哼一声,甩袖回身复朝大殿而去,这回没了先前的犹疑,倒像是视死如归一般。
老臣一脚踏入金銮殿,不言不语拱手折腰礼拜皇帝,听人急剧咳了两声,叫他平身,江宏这才挺身抬头,入眼就是皇帝几近惨白的面容。
苍老的眼里略显黯淡的瞳仁上下震了两震,江宏方支起的腰背复弯了下去,声若沉钟:“…陛下圣体康健…老臣…喜不自胜…”
“咳、咳…”
回应江宏的是皇帝又一阵堵在咽下如刺似沙的咳声。
“…尚书大人…当真希望朕活着么……咳……”皇帝抵唇温声质问,话间一双已然失去神采的眼睛直直盯着江宏,江宏立时以头抢地伏首告罪:
“…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却只朝他摆手,回身看向自己坐了多年的金銮宝座,这些时日折腾下来他只觉无比疲累,暴瘦之下眼窝内陷,干涩泛白的唇此刻几乎黏连在一起,他张口时不免带下唇上薄薄的一层皮肉,血色顷刻涌出,随着言语在唇间四溢:
“朕…扪心自问…”
“…登基以来虽不比祖宗那般功在千秋…但也称得上励精图治…广开言路…”
清泪自干瘪的眼角滑落,滚在唇上混入血里带起麻麻的痛意,宁乾缓缓抬手,微颤的指尖在唇侧擦过,抿唇咽下血意力竭苦笑:“…只不知朕究竟犯了何等滔天的罪过……竟要劳驾尚书千方百计置朕于死地…”
可笑当年他与太子兵戈相向,是他江宏亲手送他至此…除却甚么口头的师徒、君臣…他还是他母亲的弟弟…是他的舅舅……他们让他立江家女儿为后他顺从立了…他这些年接连夭折了几个孩子,对中宫也可谓是无以复加的疼爱…难道他这尚未到不惑之年的皇帝便没有推辞立储的权利?他便…便这般罪该万死?
宁乾睥睨仍跪在殿中的身影,眼底一阵热意翻涌,瞥见一旁守将挂在腰侧的长剑,轻咳一声上前猛然拔剑——
他没多少力气,剑身被拔出时贴着玄铁剑鞘磨出刺耳尖鸣,徐老九顿觉腰间一轻心下猛跳连忙上前拦着皇帝:“陛下!”
但见那锃亮的长剑晃荡着架在了江宏颈间,疲弱的皇帝失了力道,顷刻便见血色。
江宏大惊失色跌坐在地,看见剑上的血两手捂在自己颈间伤处,再抬头,看向皇帝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狠戾,目光在殿中探寻片刻,停在另一侧守将身上,呵斥:“还在等什么!”
话落那禁军统领一咬牙,疾速拔剑朝皇帝刺去——徐老九眼快探身以腰间剑鞘挡开剑锋,一把夺过皇帝手中的剑,与来人对峙:“统领你疯了!”
“我可没疯!”那统领手上劈出的剑加重了几分力道,侧首自牙缝间道:“你听。”
原来他二人相杀的刹那,殿外骤然乱起,尽是兵士打杀之声,甚至已然有血气弥散…
兵变了……
徐老九回神,眼中似有了然的愠怒…难怪先前在内宫统领迟迟未曾护驾…
奈何战争一触即发,他无暇多想,只得握剑守在皇帝身侧,高喊:“保护陛下!”
一众兵士见此情景踌躇不前,彼此相觑试探,下一刻徐老九手下之人与统领的兵士霍然打成一团。
金銮殿外已死伤无数,太和门下殷长戈持长枪战似修罗,朝臣四散,她护下王雪楹几人交给自己的部下,这才利落擦下颈畔微凝的血带兵闯殿,一手长枪一手短剑,枪上红缨还在滴血,随她反身舞动压在敌军胸前,不待人喘息,短剑便直直自人颈中刺去,剑下人立时鲜血喷薄,颤动一二,没了生息。
殷长戈整个人已被血腥气浸透,目中雀跃的焰色暴露了她此刻的兴奋…目光、气息…她的一切无不令人战栗…满身同类鲜血…见之便能唤醒一种最原始的恐惧…
做了文臣太久,大抵让许多人忘了她当初踏过多少尸与血堆出的战神之名。
她驻足殿下,抬手打量手中短剑,泛着银光的剑身血迹斑驳,殷长戈扬唇,就着另一手腕间素衣反复擦拭短剑,声音平静:“降者不杀。”
她说,降者不杀。
再抬眸,果见多少双眼里流露出懦弱的希冀。
殷长戈一言不发,带着兵士一步一步走向金銮殿,守殿的太监朝她笑得谄媚,她却未及太监张口,执着短剑的手抬放间利落地一剑封喉。
太监的鲜血溅在她情绪不明的面容上,平添妖冶诡谲。
她用拇指轻抹脸侧的血迹,淡漠道:“阿谀谄佞者,杀。”
到此多少人心下一凉,终于是明白,杀与不杀,不过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胶着许久的殿里,随着殷长戈的到来尘埃落定,江宏叛乱不成,沦作阶下囚徒。
被殷长戈的长枪抵着眉心时,他仍不死心妄图威胁道:“别忘了,中宫可还在本官手里!”
殷长戈只嘲弄他可笑:“中宫一非我徒 ,二非我主,吾何故管他的死活。”想到那牙还没长齐就会叫爷的乳儿,她心下顿生厌恶,枪尖拍在江宏脸上,冷声:“我是不在乎,可江尚书,那是你实实在在的亲孙!”
江宏推开她的长枪,仰天大笑起身,视线徘徊在皇帝和殷长戈脸上,满不在乎道:“又如何?皇帝还是我的亲甥侄…一个外姓子孙,若成不了霸业,于本官而言与废物无异!”
“倒是你,你殷氏一族从前战败,就险些害得国破!先帝心慈,以为断了你殷家的根便无患,留了你一家女眷……谁曾想你竟有这般狼子野心!”
目光再移向皇帝,他声里仿佛是最后的苦口婆心:“乾儿,你不是问舅舅为何留你不得?哪怕你是我的至亲…哪怕你身上流着我江家的血,我也绝对不容许阴阳颠倒这般有违天道之事发生!”
苍老的双眼逐渐放空,似干涸的泉,泉下那张枯萎的唇颤动半晌才沙哑出声:“倘若…真让女人登基……葬送了我朝百余年的基业,尔等还有何颜面去见祖宗先皇……”
“吾…此番虽兵败于此,自谓业已鞠躬尽瘁…”江宏忽地伸手握住殷长戈的枪身,继而沉声:“他朝到了地下——”
“也无愧先祖!”长枪随着他的话贯穿心口,汩汩鲜血自他口中淋漓涌出,江宏的手仍拄在殷长戈的枪上,片刻后彻底垂下头去,再无声息。
带着新阳匆匆赶来的宁琼诗入眼便是这样一幕,众人也反应过来,皇帝见此骤然惊厥,殿中再度陷入混乱。
“师傅…这……”宁琼诗心下茫然,迫切想要知道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新阳觉出不对,推推她的手劝道:“先去看你父皇罢,你师傅自有分寸。”
她二人朝内行去,殷长戈仍停在原地,握着她那收了当朝尚书性命的长枪,脑中是江宏死前留下的那番话。
蠢货。
她如是想。
手中长枪一转一推,将尸首震离,轰然倒地,她最后睨了一眼,拖着长枪反身离去。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你可千万在地下和你的列祖列宗看好了…看这天下是如何在女人手中震古烁今,灿然一新。
她慢行至龙榻前,宁乾已经醒过来了,双目无神,一张脸泛着灰青,不时露出狰狞痛苦的表情。
新阳和宁琼诗唤了他许久,不得回音。
看见殷长戈,他终于挣扎着抬手,她犹豫片刻,上前接住了宁乾的手,坐在他榻边。
她知道皇帝命不久矣,硬撑这半日已是回光返照一般……人之将死,她也懒得再多计较从前。
众人识相退离,独留他二人在帐前,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嘶哑挤出干涩的话语:“…好痛…好痛……你杀了我罢歌儿……”
旧伤与新毒交叠,痛意仿佛钻入肺腑一般,他眼下还活着的每一秒都在被啃噬…不要活了…不要做皇帝了…什么都不要了…死…死罢……
“…我求你…歌儿你杀了我罢…”他的指甲几乎陷入殷长戈掌心,血色在指尖蔓延,殷长戈惊觉此刻自己心下竟无半分波澜…只想知道他是否立下了遗诏。
她回握皇帝的手,却并无旁的动作,深知他不得痛快的每一秒都是折磨。
终于,皇帝松开她的手,染血的指尖颤颤擦在她掌心,一下又一下,血痕在她的掌心洇开一朵靡丽的花,殷长戈猛然抓住他的手,定睛看去,半晌低声试探:“…文华?”
皇帝喉间滚动干咽两下,合眸不语,殷长戈还是没遂了他求死的愿望,腰间取了常用的安神药丸给他喂下去,而后回身至宁琼诗身侧低声道:“带着阿楹,去文华殿找。”
宁琼诗颔首,面带犹疑:“…师傅…姑姑还在这…”殿里发生的一切新阳都看在眼里…
殷长戈瞥过那一派风轻云淡模样自得饮茶的大长公主,温和勾唇,拍拍宁琼诗的背宽慰:“放心罢,素华什么都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