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香炉,香掩铜鹤。
薄烟似层纱一般,迷蒙了殿内人的视线,连同声音也几多缥缈。
“陛下,药煎好了。”
殿外空轻的声音传来,止住了原本一鼓气向皇帝陈情之人的话头。江宏微僵转身,目里满是讶异。
“大人把药交给臣侍就好。”俯首躬身的御前内监上前,双手呈上恭敬接下金凫承盘。
药盏离手,耳边江宏便同她唱喏:“殷大人这会儿寻陛下何事?”
殷长戈攒眉不悦,朝那送药内监处抬抬下颌,冷声:“江尚书有眼如盲?本相是来给陛下送药的。”
江宏也不恼,摸摸自己的老胡子而后堆笑不语,对此前与皇帝所言绝口不提。殷长戈只心里啐他老辣,亏得她们做了两手准备。
透玉色瓷盏中飘着惨白浮沫的汤药散着苦热,皇帝瞧着见内监递来的汤匙只觉肠胃中的苦水一阵一阵外反,心下抵触半晌,低唤:“…叫殷相来。”
“陛下您说什么?”皇帝声音喁喁,内监并未听清,复敬问道。
“……朕说!叫殷相来给朕喂药!”宁乾只觉气不打一处来,他也没虚弱到气绝的地步罢?这厮成日里十句旨意有八句都听不清明,究竟是如何被他选做贴身臣侍的?
外殿两位大人自然也听见了内里的动静,殷长戈礼罢江宏随传唤她的臣侍入内,端上了药盏。榻上皇帝仍趴伏着,并未看她,殷长戈迟疑片刻,侧身坐于榻边。
“陛下…先尝个蜜饯?”她小心探问。
“咳、不必了…”宁乾轻动身瞥向药盏示意,殷长戈得令拿汤匙舀了汤药,送在唇边吹散了热气,这才喂到皇帝嘴边。
“啧…”宁乾抿下汤药,不免苦到面色扭曲,任殷长戈又喂了两勺,决意长痛不如短痛,皱眉探手捏起药盏,囫囵饮尽。
“…蜜饯?”殷长戈随他的动作递上果脯盘子,宁乾忍着苦意推开她的手:“…都是些稚童吃的东西……”
虽这般说着,还是拿起了那颗先前殷长戈拿起的蜜饯,长舒一口气恹恹道:“殷相且退下罢…朕想歇息了…”
他面色苍白,气血亏虚,殷长戈也省得需得多加休养,闻言见他吃了蜜饯就要躺下,便拱手后撤:“是…”话落反身,细嗅殿中香炉,知燃着陛下素来好用的安神香这才宽心要去外殿。
岂料一手才掀起隔开内外殿的帷幔,点点腥红便溅落在她眼前,黄琉璃一般的帷幔之上嫣红的血渍淋漓。
身后原本要伏回榻上的宁乾只觉五脏腑都被疼痛绞在一起,一手扶在心口,一口气似乎上不来,憋得面色涨红,筋络暴起,鼻间热意涌出的刹那,口中也抑不住鲜血喷薄,血溅三尺之际他抬眸望向那逐渐模糊的身影…
是你么…是你…想要杀了朕么…
身体却再支撑不住他多思,直挺挺就要砸下榻去,晃神的殷长戈屏住呼吸疾步上前接住皇帝。
耳边是殿前人呼之欲出的阳谋,江宏隔着帷幔见到四溅的鲜血顷刻便高呼:“陛下!陛下!快来人!禁军还不护驾!有人谋害陛下!”
“传太医!快传太医!”殷长戈凝着那张扬出殿的老家伙,迅速冷静下来,呵斥两声却不见身边内监有反应,这才浑身一僵,惊异抬眼:“…是你……是你给陛下下毒…”
…是她把承盘递出去之时…叫人有了可乘之机……
眼下她只身一人…若江宏唤来禁军她百口莫辩…也不过能与之相敌一时…皇帝中毒可等不起……
有终此刻应带着妇好军驻守在城外…必须想办法与宫外取得联系…
厘清思绪,她急忙将皇帝安置回榻上,起身之时为内监拦下。
“殷相请暂留殿内…”
殷长戈斜睨殿中仍升着袅袅白烟的香炉,冷嗤:“凭你还是凭这炉香?”她先前是怪道这殿里香浓,辨出是安神香后只当是皇帝难眠所用…想撂倒她,再来十炉还差不多。
一手握住腰间佩剑,殷长戈走向殿外,江宏已然不见踪影,远远能看见禁军列队朝此处赶来。她没有时间再犹疑,握住腰后小弩,飞身踩着殿前石狮两下翻向屋顶,皇宫内外尽在眼底。殷长戈寻着丹穴山的方向在弩间搭上一支响箭,弓弩直指苍天,她睥睨檐下赶来的禁军,一指扣动扳机——
刹那刺耳的尖鸣响彻皇宫内外。
她在檐上静候片刻,见得丹穴山上绽开一朵烟云,知这是传给城外的信号,这才四下看向已将宫殿团团围住的禁军,瞄准那为首之人放了一箭。
那箭稳稳冲在领军之人脚边,见之如惊弓之鸟,殷长戈哂笑唤道:“速速去请太医,陛下还在殿内。”
禁军统领遣了下属去殿内,又按她所言去传了太医,这才定定朝她呼道:“殷相何不下来将此事解释清楚?”
殷长戈松泛松泛筋骨,在顶上寻了个踏实处坐下,抛玩起手上弩箭,闻言呵笑:“本相说的,诸位会信么?”
当她是三岁乳儿?在有终带兵赶来之前,她是不会只身与他们对峙的……至于皇帝……且听天由命罢……
“…本相似乎没见过你?新升的禁军统领?”她与檐下守军搭话。
一切尚未水落石出之前,她到底还是丞相,那将军仍敬道:“下官只是副统领…恰是今日值守此处…”
他俯首答话的模样殷长戈只觉眼熟,却如何也记不起来,思忖间便听下头兵士来报:“徐副统领,卑职未寻到尚书大人……但此事已然传出了宫…诸位大人怕都要赶去太和门了……”
皇帝中毒不省人事…皇后业已被软禁……偌大的皇宫眼见便要乱套了……
“旁的都与我们无关,禁军只为陛下效力…一切等陛下醒来再说罢。”徐副统领答罢迎匆匆赶来的太医入殿,留殷长戈一人仍在思量何处见过这姓徐的副将。
兀自等在檐上,听得太医在殿中来去,省得皇帝的情况应是暂且控制住了…望一眼西移的圆日,心算着约莫到了时辰,便听下面传来一阵嚎啕:“陛下…陛下……”
“放本宫进去!陛下!”哭呛而来的祝氏要闯开禁军的围防,不得准许便独在殿外呜咽哭守,只在不得众人注意的间隙与檐上人相视,微不可察朝彼此颔首。
殷长戈便省得,宁琼诗已至宫外。
“殷相!”守将显然也得了消息,疾首蹙额语带质问:“那帮驻守在太和门的女兵不知是何意?”
“徐副统领可打听清楚了?太和门此刻可不止有妇好军…”江宏是个文臣,但投诚中宫的武将可大有人在…太和门如今是何等盛况他们都应当心知肚明。
徐副将未与她继续争执,只下令死守宫殿……若只讲离开,她飞檐走壁有的是法子出宫…可若是如此决计要落人口实,什么畏罪潜逃贼喊捉贼都正中江宏下怀…她必须名正言顺离去,把脏水先泼回去。
这般思量间,便见二人驭马飞驰而来,身后还跟着一支精兵,殷长戈细细辨认,知晓那并非妇好军,不免警觉攒眉。片刻看清为首之人的面容,这才放下心来。
“母妃!父皇如何了?”宁琼诗勒马便急问,远远就看见了檐上的师傅,悬着的心松泛片刻,只不忘中毒的父皇。
“大公主?”徐副将面带戒备回头望向檐顶,却见殷长戈已飞身落地,自他身旁行过,瞧着是要离去。
守兵们的长枪挡住了她的去路,殷长戈已渐生不悦,利落拔剑回身架在副将颈间,凉声:“本相耐心有限。”
那厢宁琼诗仍在马上,见此打马行近几分,立于殷长戈身后,徐副将立时清明公主是给殷相撑腰,怫然蹙眉:“太医说了,陛下很快便会醒来。”言下之意便是要等皇帝醒来再放人。
打马等在公主身后那人见状上前,徐副将看见他目中难掩错愕,听他张口:“老九,前朝等不及了。”
“黑背…你…”副将只当他是从了公主,面上有几分愤然。
那徐副将正是江斐从前手底下的精兵徐老九,一别数年已升做了禁军副统领,而杨黑背得了王雪楹的授意,随公主来此一解燃眉,两个昔日旧友一朝重逢,才清明早已分道扬镳。
旁观的殷长戈认出那是与瑞玉成亲的杨将军,听他一言,才省得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徐副将…先前他对自己的敌意也有了解释——
平州城下她用江斐换了新阳归朝,想来是寒了不少他麾下之人的心。
“老九,且放殷相随公主去罢,前朝大乱…眼下僵持不过是遂心怀鬼胎之人的意…”杨黑背诚心劝道,“我带兵随你一同在此护卫陛下,只要陛下平安,天便不会变。”
他说的不错,殷长戈心下附和,不免回首看向修德殿……天不变的必要条件是陛下平安…
陛下会平安么…
殷长戈转头重盯上徐老九,眼神凌厉。
她猜陛下不过是强弩之末…是这副将为了一时安定将真相瞒了下来…毕竟皇帝短时间内受了三次重伤…江宏敢发动兵变便是算定了皇帝的死局…华佗在世怕也回天乏术…
而那边徐老九犹疑片刻,推开殷长戈抵在他脖前的长剑,上前示意守兵为她二人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