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门后的密室里，李屹炱先从昏迷中转醒，他揉着发疼的后脑勺坐起身，借着石壁缝隙透入的微光，看清身旁是仍在昏迷的许世忧。指尖刚触到对方手臂，便听见远处传来兵刃碰撞的厮杀声，显然战斗还未结束。他的反应何其迅速，扫视周围后当即明白了这是哪里。

    “醒醒！”李屹炱压低声音，用力推了推许世忧的肩膀。许世忧闷哼一声睁开眼睛，刚要开口询问，就被李屹炱捂住了嘴：“别出声，元君把我们藏在这，就是要让我们趁乱办事。”

    许世忧定了定神，看清所处环境后，立即与李屹炱对视一眼，已然是会意了。此前进入王墓，未发现一丝痕迹，还以为是情报有误，如今进入这密室之中，才知别有洞天。

    地宫密室埋于最深处，甚至比王墓还要更低一层。此处穹顶高逾十丈，以青岩砌成，岩面上凿刻着繁复的星象图，与中原常见的北斗七星二十八星宿并不相同，但可见核心的位置嵌着夜明珠，三百余年过去光芒仍未黯淡，将密室照得朦朦胧胧。

    四壁矗立着十二尊力士雕像，皆高丈二，身披重甲，手持斧钺，双目以赤铜铸就，在珠光下泛着嗜血的暗红，仿佛千百年来始终凝视着密室中央的石台。石台由整块黑曜石雕琢而成，台面光洁如镜，倒映着穹顶星图，似将天地凝于方寸之间。

    台上悬着一盏铜盘，盘心卧着一只长着三足的金色怪鸟，鸟喙衔着琉璃盏，盏中盛着琥珀色药液。药液表面浮着一层五彩斑斓的油膜，随密室中微弱的气流缓缓流转，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异香，似兰似麝。甫一吸入便令人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暖意包裹，却又在喉头处萦绕着一丝极淡的凉意，宛如冰火交融。

    “殿下，请稍安勿躁。此处是宝藏存放之地，述轮王不可能不设阵保护，还是让属下先来试探一番。”许世忧踉跄着爬起来，挡在李屹炱身前。

    他二人俱是已经精疲力竭，若是惊动阵法，触动那些力士，恐怕就可以直接在此处与述轮王作伴了。李屹炱将他扯了回来：“行了，别逞强了。以你我如今疲态，何谈破阵？让小青去吧。”

    一般法阵都是朝人设下，不会特意堤防爬虫走兽。

    他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青布囊，指尖轻轻摩挲着囊口：“小青，醒醒——再睡下去，可真要误大事了。”

    话音刚落，布囊突然微微颤动，一条通体翠绿的小蛇缓缓从囊口钻了出来，正是他从入大漠起就一直让其休眠的灵宠。小青蛇吐了吐信子，在李屹炱掌心盘绕两圈，显然是没太睡醒。李屹炱将他放在地上，轻声哄道：“该起来干活了，这宝物可就靠你来取得了。”

    小青蛇摇头晃脑，看着不甚情愿，不过还是满口应下：“好吧，主人，不过回到京城你要给我买兔子吃。”

    随后它的身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膨胀，不过眨眼之间，原本寸许长的小蛇就长成了丈许长的巨蟒，蛇身粗壮如水桶，鳞片在微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却温顺地将头颅低在李屹炱面前。

    “整个麓林苑里的兔子都给你吃。小青，看见那琉璃盏了吗？里面的药液便是我们需要的宝物。我观那力士与怪鸟都有异处，最好小心不要触动。”李屹炱拍了拍小青蛇的头颅，转头示意许世忧一同上来。许世忧会意，翻身爬上蛇背，小青蛇便驮着两人，灵活地避开阵法所在之处向前游动。

    青蛇的鳞甲在夜明珠的幽光里泛着冷润的碧色，李屹炱无意识摩挲着蛇身冰凉的鳞片，目光却锁着穹顶的星象图：“这星象倒是奇特，既不是北斗也不是二十八宿，倒像把天河拧成了一股绳索。” 他身旁的许世忧拢了拢袖口，指尖刚触到石台边缘的黑曜石，便猛地缩回：“好凉！竟比那墓道里的寒气还要渗人。”

    青蛇缓缓盘绕到石台下方，蛇头抬得与台面齐平，三角眼盯着那只铜盘：“主人，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吗？要我给你扯下来吗？”

    李屹炱见那琉璃盏被怪鸟的喙咬得紧，明白靠寻常蛮力恐怕取不下来，便对小青蛇说：“这个就不用你代劳了。”

    他指尖小心地从怪鸟喙下勾住盏耳，刚要往上提，却见四壁的力士雕像突然动了动。赤铜铸就的眼珠竟转了半圈，斧钺的刃口对着他们泛出寒光。蛇尾猛地缠上李屹炱的腰，将他往回拉了半寸

    许世忧当即反应过来：“穹顶的夜明珠在转，星象移位就会触发雕像！” 明知危险，李屹炱还是咬了咬牙，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指尖终于碰到琉璃盏的底部，他借着青蛇拉拽的力道往上一托，那盏琥珀色的药液终于从怪鸟喙中脱出，五彩油膜在夜明珠下晃出细碎的光。

    离开鸟喙后，药液顿沸，油膜炸成七彩火星，怪鸟忽然睁眼，瞳仁像是两粒缩小的太阳，灼得许世忧眼眶生疼。铜盘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吱呀声，缓缓倾斜，一滴药液将坠未坠。

    青蛇暴起，尾鳞横扫，率先将最近一尊力士雕像拦腰击断。碎石迸溅中，铜眼力士竟未倒，断口处涌出赤铜浆液，瞬息凝成新肢，巨斧高举，直劈蛇颈。青蛇不闪，蛇鳞竖起如刀，与斧刃相撞，迸出锐响。那声音在密室中回荡，竟震得穹顶星图错位，夜明珠光芒骤暗。

    李屹炱趁隙跃起，挑起铜盘边缘。怪鸟尖啸，三足蹬碎琉璃盏，琥珀液化作一道金线，就要落入地上。青蛇猛然回身，蛇口大张，竟将那金线连同怪鸟一并吞入喉中。蛇颈鼓起一团金芒，鳞片下似有岩浆奔涌，却终究被压下。

    “含住，别咽。”许世忧已掠至蛇首旁，双指并拢，在蛇颚下方一点。青蛇喉中发出闷雷般的咕噜，蛇口微张，一滴浑圆药液悬在毒牙之间，怪鸟则化为铜屑，簌簌落入盏底。

    黑暗里，十二尊力士齐声叹息，铜眼熄灭。石台倒影碎裂，星图坠落如雨。密室的震颤愈发剧烈，石壁上的灰尘簌簌落在小青蛇的鳞片上，它不安地吐着信子，蛇尾轻轻扫过地面。

    许世忧将药液接入葫芦瓶中，惊喜不已：“成了！”

    “成什么成？”碧諕的声音从后方幽幽传来，他此前一直隐蔽身形，就是不想参与此事。见二人真的取得了此药，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们当真要把此药喂给皇帝？”

    是了，这才是真正的述轮王宝藏，他们进入大漠的真正目的——长生药。

    因古国灭亡，草原上也没有史官，全靠萨满和吟游诗人传唱。述轮王统一草原的壮阔之举被以很简约的概括了，实际上征伐的过程持续了一百三十余年，而她一直不老不死。甚至有些部落认为述轮王是一个如同大合罕一般的尊号，由不同的女子代代相传。

    见他话里有话，李屹炱和许世忧面面相觑：“不知元君有何指教？”

    碧諕叹了口气：“我不明白，神州皇帝连神血都不愿意接受，却对这魔煞尸液趋之若鹜。是准备在中原也生造出一个‘述轮王’吗？”

    许世忧面色惨白，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设想到的结果：“您是说，这长生药是魔煞的尸液？”

    碧諕此时看他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傻子了：“不然你们一路是在跟谁战斗？述轮王要是自己就有长生的本事，她还拜什么魔煞？”

    李屹炱手中的葫芦已开始发烫，他却还是收了起来：“多谢元君提点，倘若还有其他选择，我们定不会用此药。”

    见他也不像执迷不悟的样子，碧諕便也没有强行让他放回。如今神州国宗室凋零，除了那个病歪歪的新帝，就剩下这个小世子了。圣君要求他护李屹炱安危，而非阻止他进漠，恐怕也是抱有让他认清现实的念头。

    千里之外的皇宫内，鎏金宫炉里的龙涎香正袅袅升起，却压不住满室的药味。年轻的皇帝倚靠在铺满皮裘的御座上，苍白的手指紧紧攥着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暗红的血突然从嘴角溢出，滴落在身前的奏折上，将 ‘汉水灾情’四个字染得模糊。

    “陛下！”侍立在侧的太医急忙上前，颤抖着掏出长针想要行灸，却被皇帝抬手制止。他将染血的奏折推到一旁，目光落在殿外翻飞的燕子上：“直说吧，朕的身子，还能撑多久？”

    太医跪在冰凉的金砖上，额头抵着地面，声音艰涩：“陛下龙体本就亏空，前些年又为监国劳心劳力......若能放下政务，安心在行宫修养，臣等竭力调配药材，或能保三五年安稳。可若是再像如今这般殚精竭虑，日夜批阅奏折......”他顿了顿，终究还是咬着牙说出实话，“恐怕连一年都撑不过去了。”

    殿内瞬间陷入死寂，只有铜漏的滴答声在空旷中回荡。皇帝沉默良久，突然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疲惫与自嘲：“三五年......一年......朕才刚刚登基，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到最后，竟连多等几个月的时间都没有。”他抬手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眼中闪过一丝急切，“世子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回陛下，”旁边的内侍总管小心翼翼地回话，“世子殿下与许大人至今还未传回信笺。不过紫薇星宫来报，大漠近日有异常灵力波动，想必好事将近。”

    皇帝低低笑了一声，那笑意牵得胸腔又是一阵翻涌，血腥味瞬间溢满喉头。他抬袖抹去唇角，殷红在雪色衣袖上晕开。

    他喃喃：“希望朕能看到大漠的风沙停了，汉水的波澜平了。”

    太医令猛地抬头，声音发颤：“陛下，这些事自有边将和良臣……”

    “边将？良臣？”皇帝打断他，眸色深沉如渊，“边将守的是疆土，朕守的是人心。良臣谋的是个人前程，朕谋的是神州国千秋万代。若朕闭眼，魔煞再临，国土再陷，朕的江山，朕的子民，谁替朕看？”

    他撑起身，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攥住床沿，青筋暴起，像要生生把龙榻捏碎。

    太医令膝行两步，声音哽咽：“陛下，龙体为重……”

    他是亲眼看着太子一步步长成的，期间多少磋磨，自不必说。先帝昏庸无道，神州国好不容易迎来这样一位明主，有力挽狂澜，革旧迎新之像。老天却不开眼，要早早将他收走。

    “龙体？”皇帝低笑，声音里带着刻骨的倦意，“朕的龙体，早与这山河绑在一起。山河不宁，朕怎敢独安？”

    他抬手，指尖在虚空中微微一划，像要描摹那遥远的河山轮廓。

    太医令重重叩首，额头抵地，泪砸在冰冷宫砖上，只留下一滴微小的暗晕，仿佛砖心里藏着一张看不见的嘴，连啜泣的余温也一并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