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锋与根须又是一记刺耳的交击,雷火迸溅,照亮漆黑的地宫穹顶。顾耽耽借势后跃,半跪在碎裂的地砖上,紧盯着胡杨神树,若有所思。
‘述轮王’,或者说被神降操纵的躯壳,正悬在树冠裂口,仍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声音轻柔得令人脊背生寒:“昭法真君,停手吧,我真的已经掌控了魔煞分身。”
顾耽耽抬眸,目光穿过翻涌的根须,落在那截刚刚被劈开的本体心材上。树皮剥落处,隐约露出一圈年轮,年轮里嵌着极细的银丝,像女子绣线,又像草茎脉络。
她心头骤亮,剑尖斜指,冷声喝破:“毒绫仙子,不用再装了。”
叶片轻轻一颤,神降之声第一次带上迟疑:“真君如何认得是我?”
“三百年前,述轮王献城时,可没有这般本事的胡杨。”顾耽耽缓缓起身,剑身雷火映得她眉眼如霜,“如今她以树为心,以根为脉,才容得下你这尊外来神。天下能操神木、御百草者,除了毒绫仙子,便只剩你的那位好师弟。”
话音未落,树冠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一缕光丝顺着心材蜿蜒而下,凝成半透明的女子身影,衣袂如叶,眉眼却蒙着氤氲雾气。她抬手,指尖便幻作一枚窈窕长叶:“真君记性真好,不过寥寥几面,竟能记住我这般微不足道的人。”
金阙瑶台的云气总是冷冽,毒绫仙子攥着袖角站在西北角的玉柱后,连呼吸都不敢太重。她初飞升不过百年,仙阶低微得连名录末尾都寻不到名字。身上的绫罗还是凡间带来的旧物,在周遭大神们流光溢彩的仙袍间,像株误闯琼林的野蕨。
“瞧瞧那是谁?” 东侧传来银铃般却淬着冰的笑声,是侍奉灵位圣君的仙姬,她纤指遥遥点向毒绫,“听说不过是靠养了几株会缠人的毒草飞升的,也配同我们站在一起?” 旁边的神将跟着嗤笑:“仙姬有所不知,她甚至都不是自己飞升的,是她师弟一起点上来的。连像样的仙印都没有,怕是连玉阶都没资格踏上,待会儿受封大典,指不定还要躲去哪个角落呢哈哈哈哈哈哈......”
毒绫的指尖掐进掌心,将那些嘲讽咽进肚子里。她确实人微言轻,既没有原始神与生俱来的威严,也没有其他飞升神斩妖除魔的赫赫功绩,只能缩在这最不起眼的角落,看着霞光从中央的玉座旁漫开,连她的衣角都沾不到。
说实话,她有些后悔跟师弟一起飞升了。这般境地,就算拥有了超出凡人的寿命,又有何用呢?
直到某日,漫天云霞突然被染成了绯红。毒绫听见身边的仙娥们惊呼,抬头便看见一道身影踏下飞升神木。金光如洪,卷着汉水三千的清冽水汽倾泻而下。顾耽耽持利剑、佩明镜,缓步而来,目中无尘。
“盖闻天地有常,神祇司牧三界;阴阳有序,仙真护佑苍生。兹有凡间飞升者顾耽耽,秉乾坤浩然之气,怀济世仁心之德,于凡界魔煞四起、生灵涂炭之际,独闯凶域,力镇诸邪,令汉水流域复归安宁,黎民免遭屠戮之苦,其功甚伟,其德可彰。
今依天界典制,循万物昭彰之理,特加封顾耽耽为汉水神女,赐号昭法明镜真君,授仙阶三品,位列仙班正席。自此往后,统管凡间汉水全流域水脉调度、生灵庇佑之责,兼掌下界魔煞余孽巡查镇压之事:凡汉水流域水患旱情,许其以仙力调和;凡人间魔煞异动,许其便宜行事,调动属地仙官协同除祟。
另赏:汉水仙甲一袭,以汉水精魄锻铸,可御万邪;仙府一座,设于汉水源头云台之巅,配仙娥六名、仙兵二十,供其差遣。
望昭法真君受此封诰后,恪守天条,不负所托,以慈爱之心护佑众生,以明镜之目洞察邪祟,永保三界安宁、凡间太平。若有违此誓,天地共鉴,仙阶自贬,永不复用。
布告三界,咸使闻知。”
司仪神的声音响彻瑶台时,毒绫才从其他神的议论中知晓,此人竟以一己之力,将凡间四处作乱的魔煞分身尽数镇压,那些连老牌大神都头疼的凶戾之气,在她手下竟如碎冰般消融。
毒绫的心跳骤然快了几分。她望着顾耽耽转身接受众仙朝拜的模样,女子眉眼间带着凛然的锐气,却又在看向下方飞升神时,眼底藏着丝温和。毒绫踮起脚尖,透过人缝偷看顾耽耽的侧脸。那道轮廓像雪夜里最锋利的一弯刀光,冷得惊人,却又亮得灼目。她听见自己心跳声擂鼓般撞在肋骨上,原来女子、凡人、飞升者亦可如此锋芒毕露。
后来,顾耽耽的声势一日盛过一日。她再次加封司法天神,领着新飞升的小神们在瑶台另一侧筑起云台,与盘踞万年的原始神分庭抗礼。金阙之上,她执卷讲法,声音清越,字字如钉:“凡间苍生,何辜受神魔倾轧?今日起,新神当为凡人开生路。”
自那以后,她带领着像毒绫这样的飞升神,与固守特权的原始神据理力争,为他们争取仙阶晋升的机会;她去凡间巡查时,总会带回些见闻心得,教授给那些出身凡界的小仙;甚至有次毒绫在瑶台角落偷偷用仙力催生一株濒死的兰草,顾耽耽恰好路过,竟驻足看了片刻。
可毒绫始终没敢上前。她依旧站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看着顾耽耽的权势日渐增长,看着原始神对她讳莫如深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看着她每次从凡间回来,都有无数仙娥神将围着她问东问西。而她只是在无人时,悄悄在顾耽耽常走的玉阶旁,催生些会开淡紫色小花的仙草。
看着那些花在晨光中绽放,便觉得像替自己,离那位耀眼的真君近了些。
“你不必惊讶,我当然会记得。” 顾耽耽走近几步,“金阙瑶台的檐影下,总有个穿紫绿裙装的小神,那时我就想,草木之灵,原该如此。你很漂亮,也很特别,天上没有任何一个神,能像你这般,把草木的力量操弄得如此灵动。”
毒绫的脸颊突然发烫,可没等她消化这份突如其来的认可,顾耽耽的语气便沉了下去:“只是我没想到,你竟会走上邪门歪道,与魔煞勾连。这般糟蹋自己的天赋,实在令我失望。”
毒绫觉得心中酸涩无比,不知如何辩解。指尖枯蔓倏地伸长,缠向顾耽耽手腕:“能让真君记得,也算我之幸事。只是我并没有与魔煞勾连,世间草木,皆归生死轮回。我不过是让枯木逢春,让这世间多一份机会。”
“油嘴滑舌,惺惺作态!”顾耽耽剑锋一挑,雷火斩断枯蔓,爆开细碎绿光,“当真是看错了你。”
胡杨神树根须如万蛇齐发,将顾耽耽逼退数步。幽绿身影却未再出手,只立在心材之上,垂眸看她,像看一只扑火的蛾。
“春与秋,枯与荣,”她声音轻得像风,“真君,你斩得尽吗?”
顾耽耽握紧剑柄,指节泛白一字一顿:“斩得尽。”
雷火再起,剑光如昼,直扑神木心材。那里,毒绫仙子的幽绿身影与胡杨神树的紫金神降之光交织,像一株缠绕而生的双生花,正缓缓绽开。
幽绿的光影像一片被风掀起的纱绸,轻轻落在焦黑的胡杨心材上。毒绫仙子垂袖而立,指尖拈着那截枯蔓,眉目被星辉映得半明半暗。顾耽耽的剑锋仍指着她,雷火在剑脊上嘶嘶游走,照得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灼热的雾。
毒绫仙子似在惋惜,又似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天地如秤,两端沉沉浮浮。魔煞便如秤砣,拿掉它,秤杆就会倾斜。魔煞也是归墟维持天地平衡的重要一部分,不能再随意抹杀。”
“是归墟要魔煞活着?还是其他人另有所图?你一个人做不到这种程度。”顾耽耽的声音像磨过冰碴,“为了你们的‘平衡’,就让草原枯死三百年?”
毒绫抬手,枯蔓在指尖旋出一圈淡青的光轮,光轮里隐约映出漆黑深海,海面浮着无数碎裂的星骸。“归墟已找到新的锁链。”她的声音低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魔煞不再需要用城池与草原作祭。真君那一剑,若真落下,毁的不是魔煞,而是我们刚刚系好的结。”
见她回避了最核心的质问,顾耽耽冷笑,剑尖雷火骤盛:“所以你们就把述轮王当锁链?把活人当楔子?”
“她早已不是活人。”毒绫仙子侧首,看向‘述轮王’,目光像在看一株被虫蛀空的树。
“你比她还要无药可救。”顾耽耽踏前一步,神木碎屑与雷火交融,凝成一条细若发丝却炽白刺目的锁链,“你可知我为何执意要封印魔煞?你口口声声说已经有了掌控它的方法,那么我现在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魔煞无法被掌控,你以为它只会吞噬凡人心智吗?你背后的人以为高居瑶台,就能不染尘埃了?”
闻言毒绫仙子心中一悚,眼底闪过一丝极细的裂痕,那些刻意遗忘的画面再次浮现:
述轮王三任丈夫,实际皆是死于她手,一个神想要让马匹受惊,酒中渗毒,天雷下降,简直是轻而易举。倘若第四任“丈夫”不是江豇好,那也必将在新婚之夜死于非命。只有得不到外部力量的支持,才能迫使述轮王转求魔煞之力。
只可惜计划进展到关键时刻,镇央星君迫使她去做了另外一件事情。归来后,述轮王已经向深渊中的魔煞献祭了最后一次心跳,仍被斩下头颅。
那颗心被毒绫捧在掌心,犹自温热,她却用指尖划开,取出血丝最浓的一缕,织成树种,封进胡杨神树枯裂的躯干。自此,神树叶作刀兵,根如锁链,千里黄沙皆为牢笼。桩桩件件,血雨腥风,竟不输魔煞之可怖。
命运就是那么神奇,倘若那时她们已然相见,又或是顾耽耽飞升的更早一些,毒绫的很多选择,都会大不相同。
她胸口起伏,却很快咬住舌尖,将翻涌的悔意压成一句极轻的辩解:“那都是……必要的代价。”
顾耽耽只是抬眼,眸中灯焰微颤,像要照见她骨缝里的暗火。毒绫忽然觉得,那目光比锁链更沉,逼得她不得不上前半步。
“顾真君,”她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我敬你,自金阙瑶台初见便敬你。我知我双手已污,不敢求并肩,亦从未想过要害你。”